1 雨中的催款单临溪的雨,一到梅雨季就黏糊糊地下个没完,跟扯不断的棉线似的,
把老城区的青石板泡得水汪汪的。雨点子顺着“拾光旧书店”那破旧木招牌往下滴,
“嗒、嗒”的,听着就让人心烦。柜台后面,林未蹲着,指尖划过账本上一片刺眼的红。
指腹蹭到玻璃底下压着的两张纸——最上面那张,医院的催款单像块冰,
父亲名字旁边那行“预缴款剩余不足2000元”像根针,扎得她眼睛生疼;下面那张,
是揉得皱巴巴的拆迁通知,鲜红的印章盖着“本月底前完成搬迁”,冷冰冰的最后通牒。
她长长吐了口气,那气儿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个模糊的白圈。才三天前啊,
她还在上海那间编辑室里,刚改完最后一版手稿,累得眼皮打架,
电脑右下角突然蹦出母亲的微信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像风里快散架的纸:“你爸……脑出血,赶紧回来。”电话挂了,
她抱着怀里那本刚校好的《城南旧事》样书,在走廊里蹲着就哭开了。眼泪把封面都洇湿了,
扉页上作者的签名也模糊了——那可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磨破了嘴皮子,
说干了口水才谈下来的版权,是她离那个“优秀编辑”梦最近的一次。收拾行李的时候,
从衣柜最底下翻出个旧铁盒,里面躺着支铱金钢笔,笔帽上刻着“拾光”俩字。十八岁那年,
她死活要去上海读编辑,父亲就在这书店柜台后头,闷着头磨蹭了半个多小时,
才把笔推过来,语气硬邦邦的:“城里不好混,想回来时,书店还在。
”那时候她心气儿高得能戳破天,想都没想就把笔塞回盒里:“我才不回来守这破书店!
”现在想想,那支笔冰凉的金属触感,倒比上海那些晃眼的霓虹灯更实在,
沉甸甸地硌在心口。“吱呀——”那扇老掉牙、吱嘎作响的木门响了一声,
风裹着湿冷的雨丝就钻了进来,吹得柜台上的旧报纸哗啦啦响。林未赶紧起身去关窗,
手指头却被窗沿上翘起的木刺狠狠扎了一下,血珠立马冒了出来。她嘬着手指,
又蹲回柜台后面,目光扫到脚边一个纸箱——那是父亲归置出来的“滞销书”,
都是些磨破了脊背、卷了书角的旧版书,说是要当废纸卖了。她随手捞出一本,
是册1985年版的《小王子》,深蓝色封面上的小王子都快褪没了,
书脊那儿用棉线歪歪扭扭地缝过,那针脚,跟她小时候学钉扣子时的手艺一样,
笨拙却透着股子认真劲儿。指尖刚碰到发脆的内页,“噗”的一声,
一张泛黄的信纸就滑了出来,飘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林未弯腰去捡,
手指碰到纸页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几乎被岁月磨平了的栀子花香,
幽幽地钻进来——不是现在那种香水的味道,是以前老临溪人家院子里种的栀子花,
晒干了夹在书页里才有的那种清苦香气。信纸边儿都发脆了,娟秀的字迹被时光晕开了一些,
但那份落笔时的认真劲儿还在:“阿明:今天又在书店看到你了,
你蹲在漫画区翻《七龙珠》,阳光落在你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金。
我本来想把画好的星空递给你,可走到你身后,又把画折成了小纸船。妈妈昨天又骂我了,
说我不该总跟你待在一块儿,还把你送我的钢笔锁进了抽屉。她说你家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我们不是一路人。可我记得,去年我哮喘发作,是你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
你的衬衫被我抓得皱巴巴的,却还笑着说‘没事,你比我轻多了’。下周就是我生日了,
我在老槐树下等你,如果你没来,我就把这封信夹进《小王子》里——你说过,
小王子会帮人守住秘密的。对了,我在信末尾画了颗星星,是你上次说的,
最亮的那颗北极星。1998年6月12日 阿柚”信纸最底下,
果然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墨痕边上还洇着一圈浅浅的水印子,
像是写信时眼泪掉下来砸的。林未捏着这张薄薄的纸,心口像被什么东西,
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半年前,她手里有份老作家的手稿,
出版社嫌“不够商业化”给毙了,老作家握着她的手叹气:“丫头,有些话啊,
当时没说出口,这辈子可能就没机会了。”那时候她听着,心里懵懵懂懂。
现在看着这封没寄出去的信,窗外的雨声好像都轻了——这封信里藏着的,哪只是告白啊,
分明是一个女孩整个没说出口的青春。她“腾”地站起来,走到抽屉前,
把那张被她揉成团的闭店通知展平,用沉甸甸的镇纸压好,
又在旁边刷刷写了几个字:“先找阿柚和阿明!”窗外的雨还在下,
她抱着那本旧《小王子》坐回柜台前,指尖一遍遍摩挲着信上那颗笨拙却用力画下的星星。
忽然觉得,这眼看就要关门的破书店,好像……也没那么“烂”了?
2 老巷寻人记接下来的三天,林未把书店托给了隔壁花店的老板娘照看,
自己揣着那张脆弱的信纸,一头扎进了老城区的巷子迷宫里。临溪的老巷子七拐八绕,
青石板路被鞋底磨得发亮,墙头上的三角梅开得不管不顾,火红一片,
可也遮不住那些刺目猩红的“拆”字喷漆,还有钉死的窗户、倒塌的墙垣,
只有野草在雨里疯长。巷口修鞋的张师傅,戴着老花镜把那信纸瞅了半天,摇摇头:“阿柚?
阿明?没印象喽。这老城区拆的拆,搬的搬,老黄历谁还记得清?
”街角的杂货店老板娘正忙着打包,货架都快空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别问了别问了,
我这忙着搬家呢,哪有闲工夫管三十年前的事儿!”傍晚,雨小了些,林未走到东头巷子,
看见一个老木匠在门口捯饬一个散了架的木盒子,盒子上雕的栀子花都掉漆了。她凑过去,
放轻了声音:“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以前这附近,是不是有棵挺粗的老槐树?
九十年代那会儿,夏天能遮半条街的荫凉。”老木匠抬起头,脸色不大好看:“知道又咋样?
早让台风刮断半拉身子!剩下这点儿,拆迁队也快锯了!”他把锤子“哐当”往小桌上一撂,
火气直往上蹿,“我这铺子开了四十年,说拆就拆!这些年轻人,懂什么老物件儿的好!
”林未被呛得一愣,低头看见老木匠脚边散落的木盒零件。她没吭声,
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把那些小木块、小榫头捡起来。
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怎么粘书脊、怎么对齐,她小声说:“大爷,这盒子是榫卯松了吧?
您要是不嫌弃,我帮您试试?我爸以前教过我点修旧东西的手艺。”老木匠瞥了她一眼,
没吱声,算是默许了。林未从自己随身的包里翻出白胶和小锉刀,小心地把松脱的榫卯对好,
又用细绳仔细绑牢固定,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拼凑一件失落的珍宝。老木匠看着她忙活,
脸上硬邦邦的神情慢慢化开了一些,递过一杯温热的茶:“你是‘拾光’老林家的丫头吧?
我认得你爸,以前常来我这儿修他那堆破书架。”林未接过茶,手心暖了一下:“嗯,是我。
我爸现在……住院了,我替他看着店。”“唉,好人没好报。”老木匠叹了口气,
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东边,“你说的老槐树啊,以前就在那边报亭旁边。夏天那会儿,
总有个叫阿柚的丫头在树下等人。清清秀秀的姑娘,总爱穿条蓝布裙子,
手里习惯性地捧着本书,一看就是在等心上人。”林未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您认识阿柚?
”“熟倒算不上,常见着。”老木匠眯起眼回忆,“那小伙子叫阿明,像是个学徒工,
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每次来都给阿柚带块糖。有回阿柚那丫头哮喘犯了,喘不上气,
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难受得要命,就是阿明背着她,一路疯跑着往医院冲!我在后头看着,
小伙子跑得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气都喘不匀了也没敢停……后来,没过多久,
就再没见过那丫头了,听说是搬去外地了。”“那您知道……他们为啥分开了?”林未追问。
老木匠摇摇头:“不清楚。只听街坊嚼舌头,说阿柚她妈死活看不上阿明,嫌他家穷。
后来报亭拆了,槐树又遭了灾,这事儿也就没人提喽。”3 槐树下的秘密谢过老木匠,
林未揣着这点刚捂热的线索,拔腿就往拆迁区跑。雨又大了起来,浇得她头发贴在脸上,
可她一点不觉得冷——阿柚和阿明的影子,终于从泛黄的纸页里透出点活气儿了,
像黑夜里终于瞅见一丝光亮。拆迁区比她想的还乱,断壁残垣堆着碎砖烂瓦,
钢筋像折断的肋骨,狰狞地支棱出来,被雨淋得锈迹斑斑。远处推土机“轰隆隆”地响,
动静大得盖过了雨声。林未刚往里走了几步,
就被一个穿橙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师傅拦住了:“哎!小姑娘!这儿危险!快出去!
明天这最后一片就推平了!”“师傅,我找东西!特别重要的东西!就在那棵老槐树底下!
”林未急得指着远处。“老槐树?早该处理了!”师傅皱着眉直摆手,“别添乱了,赶紧走!
这地方随时可能塌!”林未急得正要再争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师傅,
她是我朋友。我们来找点旧东西,找到马上就走,绝不耽误事儿。”她回头一看,
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鬓角都白了,
手里紧紧攥着个磨破皮的旧牛皮本子,眼神里全是急切。男人冲她微微点了下头,
又对施工师傅说:“我叫周明,以前就住这片儿。来找我母亲留下的老物件,
麻烦您通融一下。”施工师傅看看周明,又看看林未,叹了口气:“……那行吧,你们快点!
千万注意脚下安全!”两人往废墟深处走了几步,
林未才小声问:“您……也在找那棵老槐树?”周明愣了一下,
从旧牛皮本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颜色都快褪没的照片,递了过来:“你看,
这是我跟她的照片,后面那棵树,就是老槐树。”照片上,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眼神清亮亮的,旁边站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穿着蓝布裙子,
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本《小王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林未一眼就认出来,
姑娘手里那本书,跟她从纸箱里翻出来的那本,一模一样!“您是……阿明?
”林未的声音有点抖。周明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是,我叫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