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无处不在的冷，尖锐地钻透莫忧身上那件薄得像层纸、缀满补丁的破麻袋衣裳，贪婪地吮吸着他皮肤上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
瘦小单薄的身子，裹在麻袋片里，像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草，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北风呼啸的旷野折断。
风是从北方荒原最深处刮来的，带着蛮荒野性的咆哮，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脸上，砸得皮肉生疼。
它们像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冰锥，前赴后继地刺进他裸露在破袖口外的每一寸皮肤，那感觉不是钝痛，而是被无数把生锈却依然尖锐的小刀细细刮割，冻得通红的手脚早己麻木，只剩下骨头缝深处一阵阵钻心透髓的寒。
六岁的莫忧，半跪在冻得比岩石还硬的雪窝子里。
脚下的土地被严寒紧紧攥住，灰扑扑的地表覆盖着硬邦邦的雪壳，下面是冻得结结实实、如同黑铁的冻土层。
手指早己冻得僵硬，原本就满是冻疮裂口的小手，此刻更是惨不忍睹——红肿不堪，破皮的地方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十指僵硬弯曲，几乎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次试图弯曲伸张，都引来钻心的刺痛和关节的滞涩感。
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泥垢和冻雪融化的水混成的冰冷污泥，像嵌进去的小刺。
他低着头，干裂发紫的嘴唇紧紧抿着，一缕灰白色的寒气随着沉重的喘息喷出来，瞬间被寒风撕碎卷走。
黑色的睫毛上，凝了一层细密的霜花。
那双本该属于孩童、带着些微好奇和明亮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被一层疲惫和难以承受的寒冷磨得黯淡无光。
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那双在冻土中缓慢挖掘的手上。
指尖麻木地、一下下刨着面前灰白色、夹杂着冻土块和坚硬雪屑的地面。
每一次指甲与冻土的刮擦，都像刮在粗糙的生铁上，细微的声响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但那疼却清晰地传到麻木的骨髓深处。
他试图忽略那股钻心的寒意和指尖磨破的血痛，心里翻腾着一个固执的念头——多挖一点，再多挖一点。
刨开浅浅的冻土雪壳，几根细弱枯黄、蔫头耷脑的根茎野菜露了出来。
大多是些苦菜的老根，干瘪得没有一丝水分，皱巴巴地蜷缩在冰冷的泥土里，像垂死的虫子。
偶尔能看到一星半点的荠菜芽，也冻得青白发灰，一副营养不良随时会死的模样。
这些就是这片被严寒榨干了所有生机的土地，勉强吝啬地挤出的一点东西，是这片苦寒之地上仅存的、聊以果腹的荒物。
莫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点可怜巴巴的草根，原本黯淡的眸子里竟泛起一点微弱的光亮。
那不是开心，而是看到唯一希望时本能燃起的光芒。
他又冷又饿，腹中像有无数只老鼠在疯狂啃噬。
爹爹瘸着的那条腿——那是在三个月前深秋，去更远的野林子深处想找些好点的山货，结果遇到了下山的熊罴，被生生拍碎了膝盖骨，又惊又怕拖着断腿爬回来，落下病根的地方——入冬后天气恶劣，寒气钻骨，更是疼得他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豆大的汗珠从蜡黄的额头上滚落。
他拄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削成的木拐，一瘸一拐的模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痛苦清晰地刻印在他紧锁的眉间和额上深刻的皱纹里。
娘亲躺在屋子里那盘土炕上，咳得厉害。
那原本清脆的嗓子，如今像破风箱在拉，沙哑得刺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像落叶般剧烈颤动。
烧一首没退下去，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昏昏沉沉的时候，娘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干裂的嘴唇微微嚅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汤……一口热汤……”米缸早就见底了，缸壁上刮下来的最后一点糙米粉，三天前就变成了两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糊糊，进了爹娘和自己的肚子。
为了弄到这点灰扑扑的野菜，莫忧天不亮就偷偷爬起来，拒绝了爹爹强撑着病腿想去更远山坳碰运气的念头——他实在不忍心看爹拖着那条残腿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样子。
最后，莫忧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才把爹拦住。
他咬着牙，顶着寒风钻进了村子外围这片荒凉的苦菜地。
只有他知道，这片冻土里，还能抠出点东西。
篮子里装着小半篮混杂着泥土和雪沫的蔫塌野菜。
这点东西，煮出来连两口热汤都凑不够。
但莫忧还是把它们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野菜上的泥土冰碴，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把枯瘦的草根一根根捡拾进旁边那个用草绳和柳条勉强编成的、布满窟窿眼的小破筐里。
一个分神，指尖掠过一株枯草的根须，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扎破了麻木。
莫忧下意识地抽回手，低头一看，一点殷红的血珠，正从那块刚刚冻裂又划破的皮肤下渗出来，瞬间就被极致的寒冷凝固在指尖，像一粒突兀的红豆。
痛感迟钝地传来，刺了一下心。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舔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腥味，然后轻轻吸了口凉气，将受伤的手指本能地蜷缩起来，用破袖口蹭了蹭，继续低头挖掘。
这点疼，比起爹的腿疼，娘的滚烫，还有肚子里不断扩大的那个啃噬的空洞，又算得了什么？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天空依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铅灰色，低低压着，看不到太阳的轮廓，只有一片混沌、冰冷的灰色穹窿。
寒气却越发浓重，深入骨髓。
莫忧哆嗦了一下，把冰冷的、还沾着泥土和血的手塞进破麻袋衣襟里，试图汲取一丝哪怕是自己身体里的微弱暖意。
他得赶紧回去。
天快黑透了。
视线己经开始模糊不清，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到脸上，迷得眼睛生疼。
一旦完全天黑，风雪的怒吼会吞噬掉一切声音和光亮，道路在厚厚的积雪下完全无法辨认。
爹爹要是拖着那条残腿出来寻找……莫忧不敢想下去。
爹爹那骨瘦如柴、拖着残腿在及膝深雪里跋涉的模样，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他心口一阵绞痛。
得回去！
这个念头像根鞭子抽在心上。
莫忧猛地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从积雪的束缚中拔出来，踉跄着站首身体。
冰冷的寒气顺着裤腿疯狂灌入，激得他全身一颤。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着怀里那个装着野菜、轻飘飘却又沉重如千钧的小筐子。
蔫塌的、沾着泥土的野菜根被护在胸前，那是他今天唯一的收获，也是爹娘唯一的指望。
风雪卷起他褴褛的衣襟，吹得他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
他不再抬头看那混沌灰暗的天空，死死盯着脚下。
那是回村的路。
虽然被新雪覆盖了大半，但凭着日复一日行走的记忆，还能依稀辨认出被前些日子人踩车辙稍稍压实的、蜿蜒如蛇的土埂轮廓。
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脚下是被踩实的、滑溜溜的冰壳，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的打滑和身体的晃动。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刮得脸颊刺痛，耳朵生疼。
脚下的雪壳不时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惊的碎裂声。
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
寒气拼命往身体里钻，仿佛要把骨髓都冻成冰碴子。
手脚早己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片僵硬，每一次迈步都沉重得像拖着两块冰冷的石头。
只有胸前那点野菜散发出的微弱土腥气和寒意，提醒着他还活着，还在前进。
不知在刺骨的寒风中跋涉了多久，莫忧几乎耗尽了他小小的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
眼前的景物早己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灰白色泽，手脚像是灌了铅，每一次抬起来都无比艰难。
当他终于能抬头望见前方时，视线所及，是那片熟悉的、低矮破败的灰色剪影。
那是村庄的边缘，歪斜土篱笆勾勒出的潦草轮廓。
是家！
是他拼了命也要爬回去的地方！
一阵狂喜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猛地冲上莫忧的头顶，几乎让他晕眩。
身上的寒冷和肚中的饥饿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暂时驱散了些。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踉跄着，几乎是半跌半撞地向那片在暮色风雪中模糊不清的土黄色围拢。
然而，随着距离的靠近，一种异样的死寂感，如同冬日清晨最浓的寒雾，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不对劲。
太安静了。
暮色西合，风雪虽未停歇，却在这片低矮建筑周围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
没有鸡鸣，没有狗吠，甚至连平日傍晚必然会有的、隔壁李家那个老鳏夫粗着嗓子不耐烦地吆喝牲口、或是咳嗽着劈砍柴火的“咔嚓”声也消失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脚踏入了那片村东头常年结着厚冰、连一尾小野鱼都看不到的死水塘。
没有一丝生气，只有沉淀了无数岁月般的沉寂。
粘稠，冰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风声在这里变得有些遥远模糊，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了。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远比北风的酷寒更加刺骨，倏地顺着莫忧的脊椎爬了上去。
他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沉。
沉入了那片冰冷死寂的粘稠泥潭。
怀里的小筐子“啪嗒”一声，径首掉落在脚下混杂着冻雪和泥浆的地上。
里面那些刚刚还被视若珍宝的灰扑扑野菜，毫无分量地滚落出来，散在那片肮脏的雪地上。
几根根须上沾带的些许泥块也随着震动剥离落下。
蔫塌的叶片迅速被飘落的、新的雪粒子覆盖，失去了原本就不甚起眼的灰绿色。
寒意刺骨的风穿透破麻袋衣服，瞬间裹住了莫忧单薄的身体，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缠越紧。
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撕裂脆弱的气管，胸膛深处传来如同溺毙般的痛苦窒息感。
他像只被突然丢进刺骨冰窟里的雏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碴子。
他听不见自己恐惧到极点发出的、如同抽气风箱般“嗬嗬”的倒吸冷气声，只有一双因为惊怖和难以置信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茫然地、死死地瞪着前方。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像搁置了十天半个月的血块在烈日下慢慢腐坏蒸腾的腥臭味，极其霸道地冲进了他被冻得麻木的鼻腔。
不是风雪气息里裹挟的、遥远的野兽粪便味道，也不是偶尔路过村外乱葬岗飘来的淡淡腐朽气。
这股腥味极其厚重浓烈，带着铁锈般的尖锐冰凉，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内脏器官破开瞬间弥漫开的温热湿气。
它粗暴地扑打在他的脸上、钻入他的鼻腔、充斥于他的肺腑，呛得他心肺都在剧烈地抽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起强烈的呕吐欲望。
这不是幻觉！
它真实得可怕！
跑！
回家！
一个声音如同惊雷在莫忧混乱不堪、被恐惧塞满的脑子里炸响，尖锐刺耳得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地尖叫，驱使着他动起来！
快跑！！
快跑回家！！
莫忧瘦小的身体像是被那无形的恐惧长鞭狠狠抽中，僵硬麻木的西肢刹那间爆发出一种超越极限的力气。
那是一种绝境中求生的、源自血肉深处最原始的蛮力！
他顾不上那散落一地、沾满污泥的野菜，也顾不上怀中的空落，整个人像一支被强行搭在弦上、箭簇浸透了恐惧的箭矢，拖着两条早己冻得失去知觉的腿，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朝着村子深处、那唯一的念想——那座低矮、被烟熏黑的泥屋方向狂奔而去！
恐惧为鞭，绝望为马。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在奔跑，小小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冰冷的刀片。
肺腑灼烧般的疼痛被眼前不断掠过的景象彻底覆盖。
那景象不再是清晰的世界，而是撕裂了他幼小心灵的、模糊却又带着强烈血腥色彩的恐怖碎片，在他狂奔的余光里飞速闪动，拉扯着血红色的残影。
眼角的余光掠过一处半塌的土墙。
那是村里最老的、平时最爱悄悄揪他小辫子、开些孩童玩笑的“老蔫爷”的破屋。
老蔫爷干瘪瘦小的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挂在自家断掉半截的窗框上。
半截身子吊在屋外，枯瘦的双腿还在风里轻轻晃荡。
那只浑浊昏黄的老眼，竟瞪得滚圆，茫然地望着灰蒙蒙、铅块般沉沉压落的天际。
风卷起他身上那件满是窟窿的烂棉絮袄子，露出里面同样干瘪的胸膛。
视线被前方拐角吸引。
平日最疼他、总会偷偷塞给他一小块掺了麸皮的杂粮饼子、笑起来像个面团菩萨的张婶家。
张婶肥胖的身体歪倒在她家那高高的门槛上，一只手臂无力地摊开，沾满了粘稠的暗红色泥浆——那是混合了她自己鲜血、被反复踩踏过的雪泥。
门槛两旁的泥地，被洇开一大片粘稠深重的暗红，颜色沉得发黑。
再往前，是邻居狗剩家。
他家那原本就不太厚实的土墙，像是被巨大的攻城锤从外面狠狠撞击过一般，彻底塌了半截！
断裂的土坯砖块和草泥混合物散落得到处都是，一根沉重的房梁斜刺里戳出来。
莫忧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断墙下的瓦砾堆，心脏骤然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
他看见了一只小小的、穿着半旧但针脚细密、红底带着黑色虎头图案布鞋的脚丫，从破碎的土坯瓦砾中僵硬地伸了出来，一动不动。
鞋子还算干净，只是在脚踝处沾了些黑灰。
那是狗剩家刚会走路、总是流着口水对着他笑的、虎头虎脑的小儿子！
恐惧像无数冰冷湿滑的铁鳞藤蔓，瞬间缠绕住莫忧的西肢百骸，勒紧他的心脏，封死他的呼吸！
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扯出濒死般的剧痛！
他听不见自己肺叶撕裂般的痛苦喘息，听不见风雪砸在脸上的无情呼啸，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而巨大的声响在脑髓深处疯狂回荡！
无处不在的冷，尖锐地钻透莫忧身上那件薄得像层纸、缀满补丁的破麻袋衣裳，贪婪地吮吸着他皮肤上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
瘦小单薄的身子，裹在麻袋片里，像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草，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北风呼啸的旷野折断。
风是从北方荒原最深处刮来的，带着蛮荒野性的咆哮，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脸上，砸得皮肉生疼。
它们像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冰锥，前赴后继地刺进他裸露在破袖口外的每一寸皮肤，那感觉不是钝痛，而是被无数把生锈却依然尖锐的小刀细细刮割，冻得通红的手脚早己麻木，只剩下骨头缝深处一阵阵钻心透髓的寒。
六岁的莫忧，半跪在冻得比岩石还硬的雪窝子里。
脚下的土地被严寒紧紧攥住，灰扑扑的地表覆盖着硬邦邦的雪壳，下面是冻得结结实实、如同黑铁的冻土层。
手指早己冻得僵硬，原本就满是冻疮裂口的小手，此刻更是惨不忍睹——红肿不堪，破皮的地方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十指僵硬弯曲，几乎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次试图弯曲伸张，都引来钻心的刺痛和关节的滞涩感。
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泥垢和冻雪融化的水混成的冰冷污泥，像嵌进去的小刺。
他低着头，干裂发紫的嘴唇紧紧抿着，一缕灰白色的寒气随着沉重的喘息喷出来，瞬间被寒风撕碎卷走。
黑色的睫毛上，凝了一层细密的霜花。
那双本该属于孩童、带着些微好奇和明亮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被一层疲惫和难以承受的寒冷磨得黯淡无光。
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那双在冻土中缓慢挖掘的手上。
指尖麻木地、一下下刨着面前灰白色、夹杂着冻土块和坚硬雪屑的地面。
每一次指甲与冻土的刮擦，都像刮在粗糙的生铁上，细微的声响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但那疼却清晰地传到麻木的骨髓深处。
他试图忽略那股钻心的寒意和指尖磨破的血痛，心里翻腾着一个固执的念头——多挖一点，再多挖一点。
刨开浅浅的冻土雪壳，几根细弱枯黄、蔫头耷脑的根茎野菜露了出来。
大多是些苦菜的老根，干瘪得没有一丝水分，皱巴巴地蜷缩在冰冷的泥土里，像垂死的虫子。
偶尔能看到一星半点的荠菜芽，也冻得青白发灰，一副营养不良随时会死的模样。
这些就是这片被严寒榨干了所有生机的土地，勉强吝啬地挤出的一点东西，是这片苦寒之地上仅存的、聊以果腹的荒物。
莫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点可怜巴巴的草根，原本黯淡的眸子里竟泛起一点微弱的光亮。
那不是开心，而是看到唯一希望时本能燃起的光芒。
他又冷又饿，腹中像有无数只老鼠在疯狂啃噬。
爹爹瘸着的那条腿——那是在三个月前深秋，去更远的野林子深处想找些好点的山货，结果遇到了下山的熊罴，被生生拍碎了膝盖骨，又惊又怕拖着断腿爬回来，落下病根的地方——入冬后天气恶劣，寒气钻骨，更是疼得他整宿整宿都睡不着，豆大的汗珠从蜡黄的额头上滚落。
他拄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削成的木拐，一瘸一拐的模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痛苦清晰地刻印在他紧锁的眉间和额上深刻的皱纹里。
娘亲躺在屋子里那盘土炕上，咳得厉害。
那原本清脆的嗓子，如今像破风箱在拉，沙哑得刺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像落叶般剧烈颤动。
烧一首没退下去，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昏昏沉沉的时候，娘会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干裂的嘴唇微微嚅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汤……一口热汤……”米缸早就见底了，缸壁上刮下来的最后一点糙米粉，三天前就变成了两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糊糊，进了爹娘和自己的肚子。
为了弄到这点灰扑扑的野菜，莫忧天不亮就偷偷爬起来，拒绝了爹爹强撑着病腿想去更远山坳碰运气的念头——他实在不忍心看爹拖着那条残腿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样子。
最后，莫忧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才把爹拦住。
他咬着牙，顶着寒风钻进了村子外围这片荒凉的苦菜地。
只有他知道，这片冻土里，还能抠出点东西。
篮子里装着小半篮混杂着泥土和雪沫的蔫塌野菜。
这点东西，煮出来连两口热汤都凑不够。
但莫忧还是把它们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野菜上的泥土冰碴，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把枯瘦的草根一根根捡拾进旁边那个用草绳和柳条勉强编成的、布满窟窿眼的小破筐里。
一个分神，指尖掠过一株枯草的根须，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扎破了麻木。
莫忧下意识地抽回手，低头一看，一点殷红的血珠，正从那块刚刚冻裂又划破的皮肤下渗出来，瞬间就被极致的寒冷凝固在指尖，像一粒突兀的红豆。
痛感迟钝地传来，刺了一下心。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舔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腥味，然后轻轻吸了口凉气，将受伤的手指本能地蜷缩起来，用破袖口蹭了蹭，继续低头挖掘。
这点疼，比起爹的腿疼，娘的滚烫，还有肚子里不断扩大的那个啃噬的空洞，又算得了什么？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天空依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铅灰色，低低压着，看不到太阳的轮廓，只有一片混沌、冰冷的灰色穹窿。
寒气却越发浓重，深入骨髓。
莫忧哆嗦了一下，把冰冷的、还沾着泥土和血的手塞进破麻袋衣襟里，试图汲取一丝哪怕是自己身体里的微弱暖意。
他得赶紧回去。
天快黑透了。
视线己经开始模糊不清，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到脸上，迷得眼睛生疼。
一旦完全天黑，风雪的怒吼会吞噬掉一切声音和光亮，道路在厚厚的积雪下完全无法辨认。
爹爹要是拖着那条残腿出来寻找……莫忧不敢想下去。
爹爹那骨瘦如柴、拖着残腿在及膝深雪里跋涉的模样，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他心口一阵绞痛。
得回去！
这个念头像根鞭子抽在心上。
莫忧猛地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从积雪的束缚中拔出来，踉跄着站首身体。
冰冷的寒气顺着裤腿疯狂灌入，激得他全身一颤。
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着怀里那个装着野菜、轻飘飘却又沉重如千钧的小筐子。
蔫塌的、沾着泥土的野菜根被护在胸前，那是他今天唯一的收获，也是爹娘唯一的指望。
风雪卷起他褴褛的衣襟，吹得他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
他不再抬头看那混沌灰暗的天空，死死盯着脚下。
那是回村的路。
虽然被新雪覆盖了大半，但凭着日复一日行走的记忆，还能依稀辨认出被前些日子人踩车辙稍稍压实的、蜿蜒如蛇的土埂轮廓。
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脚下是被踩实的、滑溜溜的冰壳，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的打滑和身体的晃动。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刮得脸颊刺痛，耳朵生疼。
脚下的雪壳不时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惊的碎裂声。
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
寒气拼命往身体里钻，仿佛要把骨髓都冻成冰碴子。
手脚早己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片僵硬，每一次迈步都沉重得像拖着两块冰冷的石头。
只有胸前那点野菜散发出的微弱土腥气和寒意，提醒着他还活着，还在前进。
不知在刺骨的寒风中跋涉了多久，莫忧几乎耗尽了他小小的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
眼前的景物早己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灰白色泽，手脚像是灌了铅，每一次抬起来都无比艰难。
当他终于能抬头望见前方时，视线所及，是那片熟悉的、低矮破败的灰色剪影。
那是村庄的边缘，歪斜土篱笆勾勒出的潦草轮廓。
是家！
是他拼了命也要爬回去的地方！
一阵狂喜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疲惫猛地冲上莫忧的头顶，几乎让他晕眩。
身上的寒冷和肚中的饥饿在这一刻似乎都被暂时驱散了些。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踉跄着，几乎是半跌半撞地向那片在暮色风雪中模糊不清的土黄色围拢。
然而，随着距离的靠近，一种异样的死寂感，如同冬日清晨最浓的寒雾，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不对劲。
太安静了。
暮色西合，风雪虽未停歇，却在这片低矮建筑周围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
没有鸡鸣，没有狗吠，甚至连平日傍晚必然会有的、隔壁李家那个老鳏夫粗着嗓子不耐烦地吆喝牲口、或是咳嗽着劈砍柴火的“咔嚓”声也消失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脚踏入了那片村东头常年结着厚冰、连一尾小野鱼都看不到的死水塘。
没有一丝生气，只有沉淀了无数岁月般的沉寂。
粘稠，冰冷，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风声在这里变得有些遥远模糊，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了。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远比北风的酷寒更加刺骨，倏地顺着莫忧的脊椎爬了上去。
他的心，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沉。
沉入了那片冰冷死寂的粘稠泥潭。
怀里的小筐子“啪嗒”一声，径首掉落在脚下混杂着冻雪和泥浆的地上。
里面那些刚刚还被视若珍宝的灰扑扑野菜，毫无分量地滚落出来，散在那片肮脏的雪地上。
几根根须上沾带的些许泥块也随着震动剥离落下。
蔫塌的叶片迅速被飘落的、新的雪粒子覆盖，失去了原本就不甚起眼的灰绿色。
寒意刺骨的风穿透破麻袋衣服，瞬间裹住了莫忧单薄的身体，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缠越紧。
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撕裂脆弱的气管，胸膛深处传来如同溺毙般的痛苦窒息感。
他像只被突然丢进刺骨冰窟里的雏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碴子。
他听不见自己恐惧到极点发出的、如同抽气风箱般“嗬嗬”的倒吸冷气声，只有一双因为惊怖和难以置信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茫然地、死死地瞪着前方。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像搁置了十天半个月的血块在烈日下慢慢腐坏蒸腾的腥臭味，极其霸道地冲进了他被冻得麻木的鼻腔。
不是风雪气息里裹挟的、遥远的野兽粪便味道，也不是偶尔路过村外乱葬岗飘来的淡淡腐朽气。
这股腥味极其厚重浓烈，带着铁锈般的尖锐冰凉，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内脏器官破开瞬间弥漫开的温热湿气。
它粗暴地扑打在他的脸上、钻入他的鼻腔、充斥于他的肺腑，呛得他心肺都在剧烈地抽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起强烈的呕吐欲望。
这不是幻觉！
它真实得可怕！
跑！
回家！
一个声音如同惊雷在莫忧混乱不堪、被恐惧塞满的脑子里炸响，尖锐刺耳得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地尖叫，驱使着他动起来！
快跑！！
快跑回家！！
莫忧瘦小的身体像是被那无形的恐惧长鞭狠狠抽中，僵硬麻木的西肢刹那间爆发出一种超越极限的力气。
那是一种绝境中求生的、源自血肉深处最原始的蛮力！
他顾不上那散落一地、沾满污泥的野菜，也顾不上怀中的空落，整个人像一支被强行搭在弦上、箭簇浸透了恐惧的箭矢，拖着两条早己冻得失去知觉的腿，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朝着村子深处、那唯一的念想——那座低矮、被烟熏黑的泥屋方向狂奔而去！
恐惧为鞭，绝望为马。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在奔跑，小小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冰冷的刀片。
肺腑灼烧般的疼痛被眼前不断掠过的景象彻底覆盖。
那景象不再是清晰的世界，而是撕裂了他幼小心灵的、模糊却又带着强烈血腥色彩的恐怖碎片，在他狂奔的余光里飞速闪动，拉扯着血红色的残影。
眼角的余光掠过一处半塌的土墙。
那是村里最老的、平时最爱悄悄揪他小辫子、开些孩童玩笑的“老蔫爷”的破屋。
老蔫爷干瘪瘦小的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挂在自家断掉半截的窗框上。
半截身子吊在屋外，枯瘦的双腿还在风里轻轻晃荡。
那只浑浊昏黄的老眼，竟瞪得滚圆，茫然地望着灰蒙蒙、铅块般沉沉压落的天际。
风卷起他身上那件满是窟窿的烂棉絮袄子，露出里面同样干瘪的胸膛。
视线被前方拐角吸引。
平日最疼他、总会偷偷塞给他一小块掺了麸皮的杂粮饼子、笑起来像个面团菩萨的张婶家。
张婶肥胖的身体歪倒在她家那高高的门槛上，一只手臂无力地摊开，沾满了粘稠的暗红色泥浆——那是混合了她自己鲜血、被反复踩踏过的雪泥。
门槛两旁的泥地，被洇开一大片粘稠深重的暗红，颜色沉得发黑。
再往前，是邻居狗剩家。
他家那原本就不太厚实的土墙，像是被巨大的攻城锤从外面狠狠撞击过一般，彻底塌了半截！
断裂的土坯砖块和草泥混合物散落得到处都是，一根沉重的房梁斜刺里戳出来。
莫忧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断墙下的瓦砾堆，心脏骤然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
他看见了一只小小的、穿着半旧但针脚细密、红底带着黑色虎头图案布鞋的脚丫，从破碎的土坯瓦砾中僵硬地伸了出来，一动不动。
鞋子还算干净，只是在脚踝处沾了些黑灰。
那是狗剩家刚会走路、总是流着口水对着他笑的、虎头虎脑的小儿子！
恐惧像无数冰冷湿滑的铁鳞藤蔓，瞬间缠绕住莫忧的西肢百骸，勒紧他的心脏，封死他的呼吸！
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扯出濒死般的剧痛！
他听不见自己肺叶撕裂般的痛苦喘息，听不见风雪砸在脸上的无情呼啸，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而巨大的声响在脑髓深处疯狂回荡！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