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之镜

山，是睡着的。

云，是醒着的。

人立其间，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主宰，也成了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老者便坐在这山与云的缝隙里，一身素衣，旧得发白，却比新雪更洁净。

他身前伏着一只鹤，丹顶如朱砂点墨，羽翼却舒展如初冬的第一场雪，不染纤尘。

只是那左翅上，有一小片羽毛凌乱地翘着，沾了些许山间的湿气，纠结在一起，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老者的手，枯瘦如千年藤根，却稳定得如同他身下的磐石。

他正用手指，极轻、极慢地，一下，又一下，梳理着那片凌乱的翮羽。

他的动作里有一种近乎于“道”的韵律，不疾不徐，仿佛他梳理的不是羽毛，而是时光本身流淌过后留下的褶皱。

少年梳羽，静坐在三步外的另一块青石上。

他看着师父的手，看着那鹤顺从的脖颈，看了很久。

山风掠过，带来深谷中草木的呼吸，也带来云雾冰凉的触感。

他仿佛融进了这方天地，成了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师父。”

他忽然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清朗地穿透了云雾的屏障。

老者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渐次变得光洁顺滑的羽毛上。

“你看这鹤羽。”

他的声音平淡，没有任何起伏，像山涧里流过光滑鹅卵石的清水，凉而静。

“乱时，便梳理；顺时，便放手。

不强求其光洁，不厌恶其芜杂。”

“那何为修行？”

梳羽再问。

他的目光从师父的手，移到了师父平静如古井的侧脸上。

“修行……”老者终于拾起眼。

他的眼睛并不如何炯炯有神，反而有些朦胧，像蒙着一层江南的烟雨。

可当你首视它们，便会发现那烟雨之后，是映着整片天穹的澄澈，深邃得能容纳万物。

他看着梳羽，也仿佛透过梳羽，看着更遥远的什么。

“就是修‘镜子’。”

他抬起那只未梳理羽毛的手，宽大的袖袍在云气中拂过，指向崖外翻涌不休的云海。

“心似明镜，台阁玲珑。

物来则照，物去不留。

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照过便是照过，莫要让它们沾了镜面，污了明净。”

言罢，他收回手，在那只鹤的背脊上轻轻一托。

那鹤像是早己通晓其意，引颈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声震云霄。

随即双翅一展，带起一阵清凉的山风，雪白的身影便如一支离弦的箭，毫不犹豫地投入茫茫云海之中。

只几个起伏，便再也寻不见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者这才缓缓回首，目光彻底落在梳羽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烟雨朦胧，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深远，像是能一眼看到时间的尽头。

“日后你下山去，万丈红尘，光怪陆离，不过是一方更大的镜台。”

他的语气加重了些，每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凿进空气里。

“只需记得——梳世间纷杂，羽自身心念。

镜心如道，无为而无不为。”

梳羽默然。

他咀嚼着这十六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在他的心头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也感到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山间的雾气似乎更浓了，缠绕在他的衣角，带着离别的湿意。

他起身，青石上只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体温印记。

他走向崖边，那里静静倚着一柄被粗麻布紧密包裹的长物。

布帛是旧的，染着岁月的黄，缠着一路的风尘与朝露。

那是他的陌刀，名为“陌路”。

此刻，它静默如一头沉睡的古兽，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在布帛的褶皱里，藏着一丝冰冷的预感。

他弯腰，将陌刀背在背上。

布帛粗糙的质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山岩的坚硬与晨露的微凉。

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云海、那山崖、那如镜般映照过他少年时光的师父。

转身，步入那条被云雾半掩的下山小径，脚步平稳，没有一丝犹豫，更没有回头。

在他身后，云海骤然加剧了翻腾，如巨兽般张口，无声地吞没了老者的身影，吞没了那方磐石，吞没了整个崖畔。

雾气弥合，一切都恢复原状，仿佛方才的人、鹤、对话、传承，都只是这山云之间，一场短暂而真实的幻梦。

唯有风，依旧吹着，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向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