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极大。
不是淅淅沥沥的春雨，也不是痛快淋漓的夏雨，而是深秋里那种冰冷、黏稠，带着刻骨寒意的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聚成一股股湍急的脏污溪流，奔向城市错综复杂的地下排水系统。
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滑的路面上扭曲、拉长，像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现代派油画，渲染着都市夜晚虚假的繁华。
李皓趴在电动车的车把上，整个人蜷缩在单薄湿透的黄色外卖服里。
雨水顺着并不合身的头盔缝隙流进去，滑过脖颈，冰碴子一样贴着他的皮肤，一路凉到心里。
他刚送完一单位于老城区没有电梯的六楼，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汗水混着雨水浸透了里衣。
此刻，他正争分夺秒地赶往下一个地点，手机导航上那不断跳动的“预计超时”红色提示，像一道催命符，勒得他喘不过气。
“操！”
他低低咒骂了一声，不知道是骂这鬼天气，还是骂那该死的、建在六楼的客户，又或者，是骂他自己。
西十九岁了。
他曾是家里那个“有出息”的孩子，是父母在亲戚面前挺首腰杆的资本。
他也曾意气风发，觉得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创业，一次又一次。
互联网风口、O2O、新零售……他似乎每次都踩在了点上，却又每次都在即将起飞时重重摔下。
伙伴的背叛，资金的断裂，市场的残酷……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他原本饱满的灵魂上凿下一个窟窿，让里面的热情和自信一点点漏光。
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张油滑的嘴皮子，靠着它能从老父亲那里骗来一点“投资”，混一天算一天。
他成了亲戚们私下议论的反面教材——“好高骛远”、“不成器”、“一辈子瞎折腾”。
那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会用崇拜眼神看着他的堂妹“燕妹妹”，如今看他的眼神里，也只剩下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一丝……鄙视。
他心里是不服的，他总想着要翻身，要证明给他们看。
可现实是，他此刻为了一个差评可能被扣掉的二百块钱，在这能见度极低的雨夜里，拼命地拧着电动车的电门。
手机又响了，不是订单，是微信家族群的提示音。
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抹了一把头盔面罩上的水汽，瞥了一眼。
群里很热闹，堂妹晒出了她儿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这次月考又得了双百。
亲戚们排队点赞，各种夸奖溢美之词刷了屏。
没有人@他，仿佛他这个“表哥”、“舅舅”并不存在。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憋闷，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曾是父母的希望，是家族里被寄予厚望的“唯一男丁”。
父亲最喜欢他，哪怕他一次次失败，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担忧，总还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期待。
可他自己呢？
他把这期待，连同父亲那点微薄的养老金，一起挥霍掉了。
“等我这次……等我这个项目成了……”这话他对自己，对父亲，说了太多遍，多到他自己都快不信了。
红灯还剩三秒，两秒……他身后的汽车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尖锐的声音刺破雨幕，吓了他一跳。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一个熟悉的，却让他心头一紧的名字跳了出来——是他那八十多岁的叔叔，堂哥的父亲。
“小皓啊……”老人的语音消息带着浓重的、疲惫的乡音，背景音里还有堂哥母亲低低的啜泣声，“你……你堂哥他……今天早上，走了……脑瘀血，没抢救过来……”嗡——李皓只觉得一股血首冲头顶，耳边一阵轰鸣，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离。
堂哥……走了？
那个和他一样，被家族视为“不争气”的堂哥？
那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子，最后也靠着老父亲接济混日子的堂哥？
那个他心里暗暗鄙视，觉得至少自己比他强的堂哥？
他走了？
就这么突然地，毫无预兆地，走了？
雨水冰冷地拍打着他，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种彻骨的荒谬和悲凉。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堂哥的样子，不是那个油嘴滑舌、眼高手低的失败者，而是很多年前，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堂哥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喊他：“燕妹妹，哥带你买糖吃去！”
那笑容，纯粹得刺眼。
而现在，这笑容永远定格了。
在他自己的父亲去世三年后，他也跟着去了。
留下了他那八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留下了一辈子想光宗耀祖，却至死都只是个笑话的遗憾！
那自己呢？
自己和他，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们都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都让至亲之人失望透顶。
堂哥的今天，会不会就是他的明天？
甚至，他可能都活不到堂哥这个岁数……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每一个毛孔。
“不！
不会的！”
他在心里嘶吼，像是在反驳那个残酷的预感，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还有机会！
我还能爬起来！
只要……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绿灯亮了。
身后的喇叭声更加急促地响起，汇成一片焦躁的声浪。
李皓猛地一拧电门，电动车像是脱缰的野马，蹿了出去。
他满脑子都是堂哥的死讯，是自己失败的前半生，是父亲临终前浑浊而担忧的眼神，是燕妹妹那带着怜悯的目光……情绪剧烈地拉扯着他，让他失去了往日的谨慎。
“我不能像他一样……我不能……”他喃喃自语，眼睛因为雨水和或许还有的泪水而模糊。
就在这时，一辆失控的渣土车，从侧面的路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蛮横地冲破了雨幕，刺眼的大灯像死神的凝视，瞬间吞噬了他渺小的身影！
“轰！！！”
世界在他耳边彻底炸开。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传来，像是要被硬生生撕裂。
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无助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
意识在迅速抽离。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生命正从破碎的身体里汩汩流出，混入冰冷的雨水中。
视野开始变暗，霓虹灯的光芒变得遥远而模糊。
“就这样……结束了吗？”
“真他妈……不甘心啊……爸……燕妹……对不起……堂哥……等着我……黄泉路上，咱哥俩……做个伴……”最后一个念头，带着无尽的悔恨、遗憾以及对命运的愤懑，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血迹，冲刷着这个城市的一切痕迹。
围观的人群渐渐聚拢，警笛声由远及近。
没有人知道，这个倒在血泊中、穿着外卖服的中年男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经历了怎样一场惊涛骇浪般的情感风暴。
也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终结一切的死亡，对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身份的李皓而言，却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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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意气风发，觉得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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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张油滑的嘴皮子，靠着它能从老父亲那里骗来一点“投资”，混一天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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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和他一样，被家族视为“不争气”的堂哥？
那个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子，最后也靠着老父亲接济混日子的堂哥？
那个他心里暗暗鄙视，觉得至少自己比他强的堂哥？
他走了？
就这么突然地，毫无预兆地，走了？
雨水冰冷地拍打着他，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种彻骨的荒谬和悲凉。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堂哥的样子，不是那个油嘴滑舌、眼高手低的失败者，而是很多年前，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堂哥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喊他：“燕妹妹，哥带你买糖吃去！”
那笑容，纯粹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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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开始变暗，霓虹灯的光芒变得遥远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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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血迹，冲刷着这个城市的一切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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