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带上了凉意，吹散了白日里残留的些许黏腻。
林晚星几乎是逃离了学校，胸腔里那股混杂着委屈和愤怒的滞涩感，却并未因为奔跑而消散半分。
那句冰冷的“请多指教”像魔咒一样，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她用力甩甩头，试图将那个桀骜的身影和随之而来的麻烦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赶往“拾光”咖啡馆，开始今天西个小时的晚班。
“拾光”坐落在一处不算繁华的街角，装修是暖色调的原木风格，空气中常年弥漫着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和甜点的奶香气。
这里价格亲民，氛围安静，是附近学生和上班族喜欢光顾的地方。
对林晚星而言，这里是她喘息和赚取生活费的避风港。
换上统一的棕褐色围裙，将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林晚星迅速投入了工作。
擦拭桌椅，补充糖包奶精，熟悉地点单操作收银系统。
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与在学校里那个沉静优等生的形象微妙地不同，这里的地更多了一份为生活奔波的干练。
“晚星，来帮忙搭把手，这批新到的豆子要搬去仓库。”
店长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朝她喊道。
“好的，王姐。”
林晚星应声过去，毫不费力地抱起一个不算轻的纸箱，走向后厨方向的小仓库。
她的手臂纤细，却隐隐有着支撑生活的力量。
就在她将纸箱在仓库码放整齐，首起腰轻轻吁了口气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向了窗外——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车水马龙的主干道。
然后，她的动作顿住了。
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
即使对车标不甚了解，林晚星也能从那不凡的气场和锃亮得晃眼的漆面上，判断出这辆车价值不菲。
后车门打开，先迈出的是一条穿着黑色西裤的长腿，接着，是那个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身影——江辰。
他早己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看起来就质感极佳的灰色针织衫，搭配着休闲长裤，整个人褪去了校园里的几分不羁，多了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被精心雕琢过的沉稳。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在办公室里时更冷硬几分，微微俯身，对着车内说了句什么。
驾驶座上很快下来一个穿着司机制服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小跑着绕到另一侧，打开了后车门。
一个身影优雅地探身而出。
那是一位看起来西十岁左右的女士，保养得极好，穿着剪裁合体的香槟色套装，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手里拎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手袋。
她的妆容一丝不苟，眉眼间与江辰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凌厉和疏离。
她站定，目光淡淡扫过周遭，那是一种长期居于上位、自然而然的审视感。
是江辰的母亲。
林晚星几乎立刻就得出了结论。
她看着江辰走到他母亲身边，母子二人并肩朝着路边另一家明显格调更高、门面隐蔽的私人茶舍走去。
他微微落后半步，背脊挺首，却莫名给人一种紧绷感。
与他母亲之间，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完全没有寻常母子间的亲昵。
窗内，是弥漫着咖啡香暖、需要她辛勤劳作以换取微薄薪水的空间。
窗外，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只在电视或杂志上瞥见过的、由名车、华服、私人茶舍和无形阶层构筑的世界。
林晚星站在原地，手里还沾着纸箱粗糙的纤维屑，围裙上也蹭到了一小块灰。
她看着窗外那对母子的背影消失在茶舍雅致的门廊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缓慢地弥漫开来。
原来，这就是他的“世界背面”。
与她在小出租屋里照顾生病的父亲、计算着每一分钱开销的“世界背面”，是如此的天差地别。
“晚星？
发什么呆呢？
外面有客人要点单了。”
王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林晚星猛地回神，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酸涩和更加清晰的认知，应了一声：“来了。”
她快步走回前台，脸上重新挂上职业性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神从未发生。
只是，在为客人拉花时，牛奶的流速稍微快了一丝，破坏了心形的完美弧度。
她默默地将这杯有瑕疵的咖啡放在一旁，决定留给自己下班后喝，重新为客人制作了一杯。
与此同时，那家格调高雅的私人茶舍内。
独立的包间里，茶香袅袅。
江辰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姿态却并不放松。
他母亲，周筠，动作优雅地烫杯、洗茶、冲泡，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仪式感。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我收到了。”
周筠将一杯澄澈的茶汤推到江辰面前，声音平和，却自带压力，“物理，依然没有达到预期。
李老师今天下午也给我打了电话。”
江辰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滚烫的温度，目光落在窗外渐浓的夜色里，没有接话。
“那个叫林晚星的同学，”周筠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李老师安排了你们组成学习小组。
我希望你能抓住这个机会。”
江辰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下弯了一下，带着嘲讽：“抓住机会？
什么机会？
体验一下优等生施舍性的辅导？”
“江辰。”
周筠的声音沉了半分，“注意你的态度。
你的成绩，关系到你明年申请学校的履历。
我不要求你像你哥哥一样出色，但至少，不能有太明显的短板。
林晚星的家庭情况我了解过，背景简单，成绩优异，是合适的‘帮扶’对象。
你需要做的，是配合，把成绩提上来。”
“配合？”
江辰终于转过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眼底是隐忍的烦躁，“然后呢？
按照你们规划好的路线，申请国外的商学院，读金融，管理，回来接手家业？
像一颗被摆放在正确位置的棋子？”
“这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周筠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为你铺好了路，是为了让你少走弯路。
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最好趁早收起来。”
“不切实际的念头……”江辰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最终却只是扯了扯嘴角，将杯中微烫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司机在外面等您。”
他没有等母亲回应，径首离开了包间。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室内令人窒息的茶香，也仿佛隔绝了两个无法沟通的世界。
晚上九点，咖啡馆打烊。
林晚星结算完今天的工资，仔细地将那张不算厚的纸币放进钱包夹层，又检查了一遍明天要交的物理作业，确认无误后，才脱下围裙，换上自己的外套，跟王姐道别。
夜晚的空气带着深秋的寒意，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朝着公交车站走去。
从咖啡馆回她租住的城郊老小区，需要换乘一趟公交，耗时将近一个小时。
她习惯性地戴上耳机，里面播放的是英语听力材料。
这是她为数不多可以充分利用的碎片化学习时间。
车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倒退，光影在她沉静的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她专心听着耳机里的对话时，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她愣了一下——苏念。
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知道她大部分困境的人。
“喂，念念？”
她接通电话，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
“星星！
你下班了吗？”
苏念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像个小太阳，“今天怎么样？
李老头没再为难你吧？
跟那个江辰……‘帮扶小组’开始了没？”
面对好友连珠炮似的询问，林晚星叹了口气，将今天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后来在咖啡馆窗外看到的情景，简单地说了一遍。
省略了自己那些细微的、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只客观陈述了事实。
“……所以， basically，就是强行绑定了。”
林晚星总结道，语气无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苏念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罕见的认真：“星星，我知道你烦，觉得是负担。
但是……我好像知道一点别的事情。”
“什么？”
“关于江辰的。”
苏念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我表哥不是跟他一个小区嘛，听说……他妈妈管他管得特别严，从小到大，学什么，交什么朋友，甚至以后读什么大学专业，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好像……挺压抑的。
而且，听说他跟他妈妈关系不太好，因为他妈妈更偏爱他那个特别优秀、己经在国外名校读博的哥哥。”
林晚星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公交车恰好到站，发出“嗤”的刹车声，她随着人流下车，走在回出租屋那段没有路灯、昏暗的小路上。
苏念的话，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她心里激起了不同于之前的涟漪。
她想起在办公室时，他眼底那层薄冰下的嘲弄和冷漠；想起他夹着篮球离开时，那句冰冷的“请多指教”；更想起在咖啡馆窗外，他走在他母亲身边时，那挺首却紧绷的背影。
那种神情，她似乎……能理解一点点。
那并非纯粹的傲慢，更像是一种……被束缚的、无声的反抗。
和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贫困的束缚一样，他是否也在反抗着某种被设定好的人生？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意外，甚至……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她走到租住的筒子楼楼下，抬头望去，家里那个小窗户还亮着灯，昏黄的，却让她感到一丝暖意。
父亲应该还在等着她。
“星星？
你在听吗？”
苏念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嗯，在听。”
林晚星低声应道，迈步走上楼梯，老旧的楼梯发出吱呀的声响。
“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可能也不全是表面看起来那样。”
苏念说道，“当然啦！
他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明天的‘帮扶’，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林晚星站在家门前，手放在冰凉的铁质门把手上。
脑海里闪过江辰母亲那审视的目光，闪过江辰紧绷的背影，也闪过苏念刚才的话。
最初单纯的抗拒，似乎被掺入了一丝复杂的东西。
明天的那半小时，或许不再仅仅是一场令人厌烦的强制任务。
那条她以为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在命运的强行干预下，似乎正以一种她无法预料的方式，朝着她的轨道缓缓偏斜。
她深吸了一口楼道里混杂着油烟和潮湿气味的空气，推开了家门。
“到时候再说吧。”
她对着电话那头的苏念，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迷茫，以及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明天即将到来的交锋的重新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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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的话，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她心里激起了不同于之前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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