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爷的五十寿宴，是裴家维持“清流”体面的重要场合。尽管囊中羞涩，府里依旧张灯结彩，力求营造出一种低调的奢华。婆母亲自操持，将我的嫁妆挪用得理直气壮，仿佛那本就是裴家之物。
我也“尽心尽力”地准备贺礼。没有挑选那些金银玉器，而是煞费苦心地寻来一幅前朝某位隐士的《青松图》。此画意境高远，笔法苍劲，最是符合清流人家的品味，而且价格不菲，几乎掏空了我手头能动用的最后一点私己。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份既显诚意，又“雅致”得让他们挑不出错处的礼物。
寿宴当日，宾客云集。多是些与裴家往来密切的文人清客，以及部分官职不高、却同样自诩风骨的官员。裴瑾一身月白长衫，与人谈笑风生，刻意营造着翩翩公子的形象。白初微则以表小姐的身份跟在婆母身后，一身素净衣裙，弱质纤纤，偶尔与裴瑾眼神交汇，流露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意，惹得一些不明就里的宾客暗自揣测。
敬献贺礼的环节到了。各位宾客呈上的多是笔墨纸砚、古籍字画，引来一片赞叹之声。轮到我了，我捧着那精心包装的画轴，恭恭敬敬地奉上：“儿媳颜氏，恭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特奉上《青松图》一幅，聊表孝心。”
裴老爷捋着胡须，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满意。婆母在一旁，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然而，当裴老爷展开画轴，与几位“懂行”的友人一同品鉴时，气氛却微妙地变了。
一位山羊胡的老学究眯着眼看了半晌，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刻薄：“此画……笔力虽尚可，然气韵不足，恐是后人摹本，失了真迹的风骨。且这青松之姿，过于嶙峋孤峭，置于寿宴，未免……有些不吉啊。”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裴兄乃朝廷栋梁，当如日中天，这孤松暮景，寓意不佳，寓意不佳啊！”
裴老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婆母更是立刻拉下了脸，狠狠瞪向我。
裴瑾觉得面上无光，上前一步，低声斥道：“无知妇人！不懂装懂，竟拿此等庸俗之物来污父亲的眼！我裴家书香门第，岂是你能随意糊弄的？”
白初微在一旁，用手帕轻轻掩住嘴角，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表嫂也是好心，只是……商贾之家，终究难解这文雅之物精髓所在，想必是被人蒙骗了。”
宾客们窃窃私语起来，目光中的同情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笑。
“果然商贾女，上不得台面。”
“花了大价钱买个赝品，真是可笑。”
“裴家娶了这么个媳妇，真是……唉。”
我站在原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击垮了，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摇晃，眼圈瞬间就红了。我低下头，肩膀轻轻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哭泣。然后，我像是无地自容，转身快步想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正厅。
就在我经过连接正厅与后厨的回廊时，“恰好”有两个婆子抬着一筐新鲜食材匆匆走过，与我“不小心”撞在了一起。我惊呼一声，看似狼狈地摔倒在地，袖中几页散乱的纸张也随之飘落——那是我让眼线仿造的、几份盖着地下钱庄印记的借据副本，金额巨大，还款日期迫近。
“哎呀！少夫人恕罪！”婆子慌忙告罪。
周围的宾客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自然也看到了散落在地的“借据”。虽然我“慌忙”地将纸张捡起塞回袖中，但那醒目的金额和钱庄印记，已被不少人看在眼里。
现场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了更加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那是……借据？”
“裴家竟然欠了印子钱？”
“还是这么大一笔！怪不得……”
“看来娶商贾之女，果然是为了填窟窿啊！”
裴老爷和裴瑾的脸色，此刻已不仅仅是难看，简直是铁青中透着一丝恐慌。婆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跟在婆母身后的白初微，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微儿！”裴瑾惊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现场一阵兵荒马乱。有机灵的仆人赶紧去请大夫。
大夫很快赶来，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为白初微诊脉。片刻后，大夫起身，对着裴老爷和裴瑾拱了拱手，声音清晰地说道：“恭喜裴老爷，贺喜裴少爷，这位姑娘……是喜脉，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寿宴上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瑾和昏迷的白初微身上。表妹？身孕？两个月？这其中的龌龊，不言自明。
裴瑾在短暂的震惊后，脸上竟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近乎得意的神色，随即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当着所有宾客的面，紧紧抱住白初微，朗声道：“没错！微儿腹中骨肉，确是我的！我与微儿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只因其出身寒微，恐父母不允，才一直隐瞒至今。”
他话锋一转，竟将矛头直指向我，语气悲愤而控诉：“若非颜氏善妒，不容于人，持家无方，令我心中苦闷，我何至于此！是她逼得我不得不去寻一方清净，觅一处温柔！”
所有的脏水，顷刻间都泼到了我的身上。仿佛他裴瑾与表妹私通致其怀孕，全是我的过错。
婆母立刻反应过来，配合着儿子，指着我厉声骂道：“好你个颜如玉！自你入门，家宅不宁！不能相夫教子，反而善妒狭隘，逼得我儿……逼得我儿做出此等糊涂事！你还有何颜面立于我裴家之地！”
裴老爷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我的手都在颤抖：“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将此妒妇关入祠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我被两个粗壮的婆子“请”去了阴冷潮湿的祠堂。
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面对着裴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脸上没有半分委屈和泪水，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寿宴上的闹剧，虽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但大体仍在我的预料和推动之中。裴家的虚伪、无耻和困境，已在一定范围内公之于众。而我，这个“善妒狭隘”的商贾之女，则成了他们掩盖丑闻、推卸责任的完美借口。
也好，这祠堂，正好给了我一个暂时脱离他们视线、暗中行事的机会。
深夜，祠堂里只有长明灯摇曳的微光。我并未安分跪着，而是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祠堂偏殿的窗边。这里靠近后花园的角门，平日里少有人来。
然而，就在我凝神静听外面动静时，却意外听到角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一个是女子娇柔的嗓音，带着哭腔，正是白初微！另一个，则是一个粗哑的男声。
我屏住呼吸，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白初微果然与一个身材魁梧、穿着马夫短褂的男人拉拉扯扯。那男人似乎想要抱她，被她用力推开。
“……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若是被人看见……”白初微的声音又急又怕。
“怕什么！那裴瑾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能满足你？别忘了你当初在‘销金窟’外是怎么求老子的！”马夫的声音带着淫邪和不满，“如今怀了野种，就想甩开老子？没门！”
“你胡说什么！这孩子是瑾表哥的！”
“哼，两个月前，裴瑾那小子正为婚事焦头烂额，哪有空碰你？那晚在城外别院，可是老子……”
后面的话声音更低，我听不真切，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白！白初微腹中的孩子，根本就不是裴瑾的！而是她与这马夫私通的结果！她竟敢带着野种，冒充裴家血脉，还将脏水泼到我头上！
我心中巨震，随即涌起一股冰冷的狂喜。这真是天助我也！
我按捺住激动，继续潜伏。只见白初微塞给那马夫一包东西，又好言哄了几句，那马夫才悻悻地离开。白初微左右张望了一下，赶紧整理好衣衫，做贼似的溜回了自己的住处。
我退回祠堂中央，跪在蒲团上，心脏却砰砰直跳。白初微与马夫私通，孩子是野种！这是何等惊人的把柄！我必须拿到确凿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关在祠堂，每日只有粗茶淡饭。但我并未闲着。我利用送饭婆子传递消息，让春桃和张妈设法盯紧白初微和那个马夫，收集他们往来接触的证据，最好能拿到那马夫的口供。
同时，我也在思考另一个问题。白初微曾是“销金窟”的清倌人，而裴瑾的顶头上司，那位张侍郎，似乎对白初微颇有兴趣。若是能让张侍郎知道白初微“怀了裴瑾的孩子”，以他那种权势人物的心态，会如何反应？是觉得被属下抢了先而恼怒，还是……会对这个怀了孕的、曾经让他感兴趣的女人，产生更扭曲的占有欲？
就在我暗中筹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看我了。
是裴家那位早已出嫁、常年居住在城外别庄的姑奶奶，裴老爷的妹妹。她信佛，平日深居简出，极少过问府中事务。她是在寿宴后第二天回府的，听说了事情经过，便来了祠堂。
她屏退了看守的婆子，看着我，目光锐利而清明，没有丝毫浑浊之色。她没有安慰我，也没有指责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裴家最在意的，不是钱，是那张比命还重要的脸皮，是那所谓的‘清流名声’。”
她看着我，似乎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和隐忍：“你是个聪明孩子，忍辱负重，不易。但要扳倒他们，光靠隐忍和收集些阴私把柄还不够。要打，就得打在他们的七寸上。名声，就是他们最大的七寸。”
说完，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转身离开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豁然开朗。
姑奶奶说得对。我之前的手段，虽然也能让裴家难受，但终究是隔靴搔痒。裴家这种盘踞京城多年的所谓“清流”，关系盘根错节，除非能一击致命，彻底毁掉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名声，否则他们总有喘息和反扑的机会。
白初微的野种，是一个突破口。张侍郎的觊觎，是另一个。裴家欠下的巨额债务，更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现在，我需要等待，等待春桃她们拿到确凿证据，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给予裴家最致命的一击！
跪在冰冷的祠堂里，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
裴瑾，白初微，公婆……你们等着。
等我从这里出去之日，便是你们这“清流世家”，彻底崩塌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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