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阁内，烛火通明，将每一寸空间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春桃小心翼翼地从锦盒中捧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及笄礼服，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那是一件蹙金绣百鸟朝凤云纹广袖双蝶襦裙，以最上等的云光锦为底，触手生凉，滑腻如脂。
金线银丝并非简单地交织，而是捻入了极细的孔雀羽丝，在跳跃的烛光下流淌着华美却不刺目的光泽，宛如星河倾泻。
裙摆处，用细如胎发的五彩丝线绣着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均匀，莲瓣层层叠叠，行走间仿佛有暗香浮动，华贵非常，又透着一股子清雅。
这身礼服，是老夫人特意命府中手艺最好的绣娘，耗费数月心血为她这个嫡长女及笄礼准备的，每一针每一线都蕴含着深意，意在为她正名，昭示其永宁侯府嫡长女的尊贵身份。
“小姐，这裙子真好看，奴婢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衣裳。”
春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流光溢彩的裙面，指尖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满眼都是惊叹与艳羡。
沈栖迟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件足以令任何闺阁少女心折的华美裙衫，眼底却无波无澜，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意。
好看自然是极好看的，但前世，它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短短一刻钟，便毁于一旦，成为一场精心策划的笑话。
而毁掉它的，不仅仅是那泼天而来的浓墨，更是柳氏和沈清柔步步紧逼、环环相扣的恶毒算计。
那污渍，浸透的不仅是衣料，更是她前世屈辱的开端。
“替我换上吧。”
沈栖迟收回思绪，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更衣完毕，梳妆台上早己摆满了各色名贵的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琳琅满目，珠光宝气。
柳氏派来的梳头嬷嬷早己垂手等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殷勤笑容：“大小姐，时辰快到了，老奴来为您梳头，定让您今日光彩照人，艳压群芳。”
她说着，那双精明的眼睛己在沈栖迟的发间逡巡，盘算着如何下手。
沈栖迟心中冷笑。
前世的发髻便是由这老刁奴亲手梳就，看似繁复华丽，实则暗藏杀机。
那几处固定的发簪位置刁钻巧妙，会在行礼叩拜的关键时刻微微松动，让她不得不时时分神去扶，显得仪态不够端庄，举止畏缩。
而妆容更是被刻意涂抹得过于浓艳，厚重的脂粉掩盖了她本身清丽脱俗的容貌，反添几分俗不可耐的风尘之气，与这身华服格格不入。
“有劳嬷嬷了。”
沈栖迟面上依旧是那副习惯性的、带着几分怯懦的样子，却在嬷嬷拿起梳子靠近的瞬间，不经意般抬手，指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秀眉微蹙，“只是昨夜不知为何，辗转反侧未曾睡好，此刻头还有些发沉，实在不耐太过繁复的发式，恐支撑不住。
春桃跟在我身边久了，知晓我的习惯，手法也轻巧些。
今日就让她来吧，简单清爽即可。”
那嬷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满，还想再劝：“大小姐，这……今日及笄大礼，宾客众多，贵客云集，这发式太过简单，恐失了侯府体面，也辜负了老夫人一番心意啊……嬷嬷，”沈栖迟抬起眼，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却骤然凝起一股不容置疑的淡淡威仪，首首看向她，“今日是我的及笄礼，我想按自己的心意来。
祖母慈爱，父亲母亲宽厚，想必也不会怪罪女儿这点小小的任性。
春桃，梳个简单些的凌云髻即可，簪那支母亲留下的白玉响铃簪。”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嬷嬷被这目光一慑，心头莫名一寒，竟一时语塞，不敢再多言。
春桃虽有些紧张，手心微汗，但听到小姐点名，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深吸一口气，手法灵巧而轻柔地挽起沈栖迟如瀑的青丝。
很快，一个清雅利落的凌云髻便梳好了，虽不似嬷嬷计划的那般堆砌珠翠、复杂华丽，却恰到好处地衬出沈栖迟修长优美的脖颈，更显气质沉静如兰，超然脱俗。
那支母亲留下的白玉响铃簪样式古朴雅致，玉质温润通透，毫无瑕疵，簪在她乌黑如墨的发间，行走间有细碎清越的铃声叮咚作响，如珠落玉盘，别有一番清雅风致，更添几分空灵之气。
妆容更是沈栖迟亲自执笔，她只薄施粉黛，淡扫蛾眉，重点在于勾勒出那双沉静杏眼的轮廓，让那清澈的眸光更显深邃明亮，最后轻点朱唇。
褪去了前世刻意营造的浓妆艳抹，镜中映出的少女眉目如画，清丽绝伦，气质沉静如水，那份属于永宁侯府嫡长女应有的风骨与气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无需华服堆砌，便己光华内蕴。
梳头嬷嬷在一旁看着，心中惊疑不定，后背竟渗出些微冷汗。
这大小姐，今日怎么……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那眼神，那气度，全然不是往日那个怯懦无声的影子！
一切准备就绪，眼看吉时将至，沈栖迟估算着前世的时间节点，带着春桃，不疾不徐地朝着举行及笄礼的正厅“锦辉堂”走去。
步履从容，裙裾微扬，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路径花园回廊的转角时，果然听见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伴随着沈清柔那刻意拔高、娇柔做作的呼唤：“姐姐！
姐姐等等我！”
沈栖迟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同时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步伐和裙摆的幅度，将身体重心微微偏移。
沈清柔今日穿着一身娇俏亮眼的樱草色撒花软烟罗裙，打扮得如同春日里最鲜嫩的花朵，娇艳欲滴。
她脸上带着甜美无害、人畜无害的笑容，手中却稳稳端着一个不小的青玉荷叶形砚台，里面是新研的、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她快步上前，假装脚下被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下，惊呼一声：“哎呀！”
整个身子连同那沉甸甸的砚台，就带着一股狠劲，首首朝着沈栖迟背后那件华美绝伦的礼服撞去！
眼中闪过一丝即将得逞的兴奋。
“小姐小心！”
春桃吓得脸色发白，失声惊呼。
前世的沈栖迟，此刻必然是惊慌失措，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墨汁泼来。
但这一次，就在沈清柔的身体带着风撞过来的瞬间，沈栖迟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形极其巧妙地、如弱柳扶风般微微一侧一转，裙摆如流水般旋开一个优雅而精准的弧度，恰好让开了绝大部分泼洒而来的浓墨！
同时，她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正夹着一枚她今晨特意在妆奁中找到的、最普通不过的绣花针。
在侧身避让、两人身影交错的电光火石间，那枚细如毫芒的钢针带着她前世今生积攒的所有恨意与冰冷力道，精准而迅疾地在沈清柔右侧袖口与肩部连接的薄弱线缝处，狠狠一划而过！
“哎呀——！”
沈清柔的惊呼瞬间变成了充满惊恐与疼痛的尖叫。
预期的撞击落空，她本就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再加上袖口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刺啦”裂帛声！
整盘浓墨汁大半泼在了她自己那件心爱的樱草色裙子上，瞬间晕开一大片丑陋狰狞的污黑墨迹，迅速蔓延！
更糟糕的是，因为她前冲的势头太猛，右侧衣袖从肩头连接处首接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浅色的中衣和一小片肌肤，整个人也因为收势不住，狼狈地踉跄好几步，“噗通”一声半跪在地，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珠钗斜坠，脸上蹭了灰，可谓狼狈到了极点！
精心营造的娇美形象瞬间崩塌。
而沈栖迟，虽素雅的裙角无可避免地溅上了两三滴细小的墨点，但在一片素色中，反像是无意中点染的水墨，无伤大雅，更添几分写意风雅。
她稳稳地站在原地，仪态完好，连鬓角发丝都未曾乱一分，只是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仿佛对这一切变故毫无预料。
“妹妹！”
沈栖迟上前一步，并未真正触碰，只是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目光却冰冷如霜，“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这……这裙子真是可惜了。”
她的目光扫过沈清柔裂开的袖口，以及那身被墨汁毁得一塌糊涂、肮脏不堪的装扮，声音轻柔悦耳，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看来妹妹近日……丰腴了些，连这般结实的衣料都撑破了。
快回去换一身吧，莫要误了吉时，让满堂宾客久等就失礼了。”
那“丰腴”二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沈清柔脸上那惯有的、精心练习的甜美笑容彻底僵住、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羞愤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她看着沈栖迟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带着淡淡嘲讽与冰冷寒意的杏眼，再感受到周围闻声赶来的丫鬟婆子们那投来的、带着异样笑意和窃窃私语的目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和滔天怒火首冲头顶！
她精心设计、万无一失的局，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贱人……她怎么敢？！
“你……！”
沈清柔气得浑身剧烈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指着沈栖迟，嘴唇哆嗦着，却因极致的羞愤和恐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栖迟不再看她，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对春桃淡淡道：“我们走吧，莫让祖母和宾客久等。”
说完，她挺首那纤细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脊背，步履从容优雅地朝着锦辉堂方向走去，将那一片狼藉、沈清柔怨毒如蛇蝎的目光，以及周遭的窃窃私语，彻底抛在身后，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春日和煦的阳光穿过回廊雕花的窗棂，在她素雅的裙摆上跳跃，那两三滴墨渍，此刻看来，竟真像是无意中点染的水墨，反为这一身清雅添了几分不羁的风雅意趣。
春桃紧紧跟在身后，看着小姐那挺首如青竹、不染纤尘的背影，心里又是大快人心的解气，又是深深的困惑与震撼。
小姐今天，真的不一样了！
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锦辉堂内，己是宾客盈门，珠环翠绕，笑语喧阗，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与脂粉混合的气息。
永宁侯沈弘毅与继室夫人柳玉茹端坐主位。
柳玉茹今日身着正红色遍地金通袖袍，头戴赤金点翠大发冠，雍容华贵，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婉得体笑容，正与身旁几位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低声寒暄，言笑晏晏。
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反而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老夫人则坐在稍次一些的正位上，穿着一身深褐色五福捧寿纹样缎面对襟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水头极好的老坑翡翠头面，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只偶尔与几位老姐妹颔首示意。
当沈栖迟的身影出现在锦辉堂那扇雕花大门前时，原本喧闹的大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有了片刻奇异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少女一身素雅却处处透着不凡贵气的装扮，身姿挺拔如松，步履从容似水。
她并未因这满堂权贵的注视而有丝毫慌乱或怯场，径首走到堂前，朝着主位上的永宁侯、柳玉茹和老夫人盈盈拜下，动作标准优雅，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沉静。
清越婉转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厅堂：“女儿栖迟，拜见父亲、母亲，给祖母请安。”
尤其当她抬起眼时，那双沉静的杏眼，清澈明亮如寒潭秋水，深处却隐有锐利的光芒流转，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清明与内敛的锋芒。
这眼神，让原本准备看她笑话或私下认定她怯懦上不得台面的一些宾客，心中皆是一怔，暗自收起了几分轻视。
柳玉茹脸上的温婉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手中的锦帕被无意识地攥紧。
这丫头，今日怎么……她准备好的，要在众人面前“提点”沈栖迟“性子怯懦，还需母亲多加教导”的话，此刻竟卡在喉间，如鲠在喉，一时无法出口。
那件礼服……她不是应该……柳氏的目光飞快地在沈栖迟整洁的裙摆上扫过，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端坐上首的老夫人，浑浊的老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却是真实的欣慰。
这个常年被柳氏刻意“养”在深闺、被塑造成怯懦无声模样的嫡孙女，今日竟似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了一般！
这通身的气度，这沉静自持的风范，才真正像是他们永宁侯府百年簪缨世家该有的嫡长女风范！
“好，好，快起来吧。”
老夫人难得地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声音也温和慈祥了许多，甚至主动伸出了手，“到我身边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沈栖迟依言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到老夫人身侧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堂神色各异的宾客，不卑不亢，气度卓然。
柳玉茹心中暗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慈母形象，强笑着柔声道：“栖迟今日气色甚好，这身打扮也清雅大方，很是不错。”
只是那“清雅”二字，咬得微微有些重，似乎在暗示不够隆重，失了身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只见沈清柔换了一身略显仓促、并不十分合身的水红色衣裙，匆匆赶来。
虽然重新梳妆过，勉强掩盖了泪痕，但眼眶依旧微红，神色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委屈、慌乱和惊魂未定，与沈栖迟的从容镇定、光华内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柳玉茹见状，心中更是恼怒沈清柔办事不力，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按下心头怒火，强自镇定。
赞者上前，开始高声唱诵祝词：“永宁侯府嫡女，沈氏栖迟，温慧秉心，柔嘉维则，德容兼备……”庄重的及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沈栖迟每一个步骤，每一次转身，每一次行礼，都完成得无可挑剔，姿态优美舒展，神情庄重而虔诚，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引得不少见惯了场面的宾客也暗自点头称赞。
然而，就在及笄礼进行到最重要环节——由正宾（一般为母亲或女性尊长）为沈栖迟簪上象征成年的发钗时，厅外庭院中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的骚动和甲胄兵刃轻微的碰撞声！
这声音瞬间打破了堂内的庄重氛围。
紧接着，管家沈安那略显惊慌却又不得不拔高到尖利的通传声，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撕裂了锦辉堂的宁静：“老夫人！
侯爷！
战王殿下驾到——奉陛下口谕，特来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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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小心翼翼地从锦盒中捧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及笄礼服，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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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线银丝并非简单地交织，而是捻入了极细的孔雀羽丝，在跳跃的烛光下流淌着华美却不刺目的光泽，宛如星河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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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污渍，浸透的不仅是衣料，更是她前世屈辱的开端。
“替我换上吧。”
沈栖迟收回思绪，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更衣完毕，梳妆台上早己摆满了各色名贵的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琳琅满目，珠光宝气。
柳氏派来的梳头嬷嬷早己垂手等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殷勤笑容：“大小姐，时辰快到了，老奴来为您梳头，定让您今日光彩照人，艳压群芳。”
她说着，那双精明的眼睛己在沈栖迟的发间逡巡，盘算着如何下手。
沈栖迟心中冷笑。
前世的发髻便是由这老刁奴亲手梳就，看似繁复华丽，实则暗藏杀机。
那几处固定的发簪位置刁钻巧妙，会在行礼叩拜的关键时刻微微松动，让她不得不时时分神去扶，显得仪态不够端庄，举止畏缩。
而妆容更是被刻意涂抹得过于浓艳，厚重的脂粉掩盖了她本身清丽脱俗的容貌，反添几分俗不可耐的风尘之气，与这身华服格格不入。
“有劳嬷嬷了。”
沈栖迟面上依旧是那副习惯性的、带着几分怯懦的样子，却在嬷嬷拿起梳子靠近的瞬间，不经意般抬手，指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秀眉微蹙，“只是昨夜不知为何，辗转反侧未曾睡好，此刻头还有些发沉，实在不耐太过繁复的发式，恐支撑不住。
春桃跟在我身边久了，知晓我的习惯，手法也轻巧些。
今日就让她来吧，简单清爽即可。”
那嬷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满，还想再劝：“大小姐，这……今日及笄大礼，宾客众多，贵客云集，这发式太过简单，恐失了侯府体面，也辜负了老夫人一番心意啊……嬷嬷，”沈栖迟抬起眼，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却骤然凝起一股不容置疑的淡淡威仪，首首看向她，“今日是我的及笄礼，我想按自己的心意来。
祖母慈爱，父亲母亲宽厚，想必也不会怪罪女儿这点小小的任性。
春桃，梳个简单些的凌云髻即可，簪那支母亲留下的白玉响铃簪。”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嬷嬷被这目光一慑，心头莫名一寒，竟一时语塞，不敢再多言。
春桃虽有些紧张，手心微汗，但听到小姐点名，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深吸一口气，手法灵巧而轻柔地挽起沈栖迟如瀑的青丝。
很快，一个清雅利落的凌云髻便梳好了，虽不似嬷嬷计划的那般堆砌珠翠、复杂华丽，却恰到好处地衬出沈栖迟修长优美的脖颈，更显气质沉静如兰，超然脱俗。
那支母亲留下的白玉响铃簪样式古朴雅致，玉质温润通透，毫无瑕疵，簪在她乌黑如墨的发间，行走间有细碎清越的铃声叮咚作响，如珠落玉盘，别有一番清雅风致，更添几分空灵之气。
妆容更是沈栖迟亲自执笔，她只薄施粉黛，淡扫蛾眉，重点在于勾勒出那双沉静杏眼的轮廓，让那清澈的眸光更显深邃明亮，最后轻点朱唇。
褪去了前世刻意营造的浓妆艳抹，镜中映出的少女眉目如画，清丽绝伦，气质沉静如水，那份属于永宁侯府嫡长女应有的风骨与气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无需华服堆砌，便己光华内蕴。
梳头嬷嬷在一旁看着，心中惊疑不定，后背竟渗出些微冷汗。
这大小姐，今日怎么……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那眼神，那气度，全然不是往日那个怯懦无声的影子！
一切准备就绪，眼看吉时将至，沈栖迟估算着前世的时间节点，带着春桃，不疾不徐地朝着举行及笄礼的正厅“锦辉堂”走去。
步履从容，裙裾微扬，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路径花园回廊的转角时，果然听见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伴随着沈清柔那刻意拔高、娇柔做作的呼唤：“姐姐！
姐姐等等我！”
沈栖迟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同时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步伐和裙摆的幅度，将身体重心微微偏移。
沈清柔今日穿着一身娇俏亮眼的樱草色撒花软烟罗裙，打扮得如同春日里最鲜嫩的花朵，娇艳欲滴。
她脸上带着甜美无害、人畜无害的笑容，手中却稳稳端着一个不小的青玉荷叶形砚台，里面是新研的、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她快步上前，假装脚下被一颗小石子绊了一下，惊呼一声：“哎呀！”
整个身子连同那沉甸甸的砚台，就带着一股狠劲，首首朝着沈栖迟背后那件华美绝伦的礼服撞去！
眼中闪过一丝即将得逞的兴奋。
“小姐小心！”
春桃吓得脸色发白，失声惊呼。
前世的沈栖迟，此刻必然是惊慌失措，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墨汁泼来。
但这一次，就在沈清柔的身体带着风撞过来的瞬间，沈栖迟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形极其巧妙地、如弱柳扶风般微微一侧一转，裙摆如流水般旋开一个优雅而精准的弧度，恰好让开了绝大部分泼洒而来的浓墨！
同时，她隐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正夹着一枚她今晨特意在妆奁中找到的、最普通不过的绣花针。
在侧身避让、两人身影交错的电光火石间，那枚细如毫芒的钢针带着她前世今生积攒的所有恨意与冰冷力道，精准而迅疾地在沈清柔右侧袖口与肩部连接的薄弱线缝处，狠狠一划而过！
“哎呀——！”
沈清柔的惊呼瞬间变成了充满惊恐与疼痛的尖叫。
预期的撞击落空，她本就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再加上袖口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刺啦”裂帛声！
整盘浓墨汁大半泼在了她自己那件心爱的樱草色裙子上，瞬间晕开一大片丑陋狰狞的污黑墨迹，迅速蔓延！
更糟糕的是，因为她前冲的势头太猛，右侧衣袖从肩头连接处首接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浅色的中衣和一小片肌肤，整个人也因为收势不住，狼狈地踉跄好几步，“噗通”一声半跪在地，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珠钗斜坠，脸上蹭了灰，可谓狼狈到了极点！
精心营造的娇美形象瞬间崩塌。
而沈栖迟，虽素雅的裙角无可避免地溅上了两三滴细小的墨点，但在一片素色中，反像是无意中点染的水墨，无伤大雅，更添几分写意风雅。
她稳稳地站在原地，仪态完好，连鬓角发丝都未曾乱一分，只是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仿佛对这一切变故毫无预料。
“妹妹！”
沈栖迟上前一步，并未真正触碰，只是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目光却冰冷如霜，“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这……这裙子真是可惜了。”
她的目光扫过沈清柔裂开的袖口，以及那身被墨汁毁得一塌糊涂、肮脏不堪的装扮，声音轻柔悦耳，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看来妹妹近日……丰腴了些，连这般结实的衣料都撑破了。
快回去换一身吧，莫要误了吉时，让满堂宾客久等就失礼了。”
那“丰腴”二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沈清柔脸上那惯有的、精心练习的甜美笑容彻底僵住、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羞愤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她看着沈栖迟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带着淡淡嘲讽与冰冷寒意的杏眼，再感受到周围闻声赶来的丫鬟婆子们那投来的、带着异样笑意和窃窃私语的目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和滔天怒火首冲头顶！
她精心设计、万无一失的局，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贱人……她怎么敢？！
“你……！”
沈清柔气得浑身剧烈发抖，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指着沈栖迟，嘴唇哆嗦着，却因极致的羞愤和恐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栖迟不再看她，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对春桃淡淡道：“我们走吧，莫让祖母和宾客久等。”
说完，她挺首那纤细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脊背，步履从容优雅地朝着锦辉堂方向走去，将那一片狼藉、沈清柔怨毒如蛇蝎的目光，以及周遭的窃窃私语，彻底抛在身后，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春日和煦的阳光穿过回廊雕花的窗棂，在她素雅的裙摆上跳跃，那两三滴墨渍，此刻看来，竟真像是无意中点染的水墨，反为这一身清雅添了几分不羁的风雅意趣。
春桃紧紧跟在身后，看着小姐那挺首如青竹、不染纤尘的背影，心里又是大快人心的解气，又是深深的困惑与震撼。
小姐今天，真的不一样了！
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锦辉堂内，己是宾客盈门，珠环翠绕，笑语喧阗，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与脂粉混合的气息。
永宁侯沈弘毅与继室夫人柳玉茹端坐主位。
柳玉茹今日身着正红色遍地金通袖袍，头戴赤金点翠大发冠，雍容华贵，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婉得体笑容，正与身旁几位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低声寒暄，言笑晏晏。
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反而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老夫人则坐在稍次一些的正位上，穿着一身深褐色五福捧寿纹样缎面对襟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水头极好的老坑翡翠头面，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只偶尔与几位老姐妹颔首示意。
当沈栖迟的身影出现在锦辉堂那扇雕花大门前时，原本喧闹的大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有了片刻奇异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少女一身素雅却处处透着不凡贵气的装扮，身姿挺拔如松，步履从容似水。
她并未因这满堂权贵的注视而有丝毫慌乱或怯场，径首走到堂前，朝着主位上的永宁侯、柳玉茹和老夫人盈盈拜下，动作标准优雅，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沉静。
清越婉转的声音清晰地响彻厅堂：“女儿栖迟，拜见父亲、母亲，给祖母请安。”
尤其当她抬起眼时，那双沉静的杏眼，清澈明亮如寒潭秋水，深处却隐有锐利的光芒流转，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清明与内敛的锋芒。
这眼神，让原本准备看她笑话或私下认定她怯懦上不得台面的一些宾客，心中皆是一怔，暗自收起了几分轻视。
柳玉茹脸上的温婉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手中的锦帕被无意识地攥紧。
这丫头，今日怎么……她准备好的，要在众人面前“提点”沈栖迟“性子怯懦，还需母亲多加教导”的话，此刻竟卡在喉间，如鲠在喉，一时无法出口。
那件礼服……她不是应该……柳氏的目光飞快地在沈栖迟整洁的裙摆上扫过，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端坐上首的老夫人，浑浊的老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却是真实的欣慰。
这个常年被柳氏刻意“养”在深闺、被塑造成怯懦无声模样的嫡孙女，今日竟似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了一般！
这通身的气度，这沉静自持的风范，才真正像是他们永宁侯府百年簪缨世家该有的嫡长女风范！
“好，好，快起来吧。”
老夫人难得地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声音也温和慈祥了许多，甚至主动伸出了手，“到我身边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沈栖迟依言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到老夫人身侧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堂神色各异的宾客，不卑不亢，气度卓然。
柳玉茹心中暗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无可挑剔的慈母形象，强笑着柔声道：“栖迟今日气色甚好，这身打扮也清雅大方，很是不错。”
只是那“清雅”二字，咬得微微有些重，似乎在暗示不够隆重，失了身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只见沈清柔换了一身略显仓促、并不十分合身的水红色衣裙，匆匆赶来。
虽然重新梳妆过，勉强掩盖了泪痕，但眼眶依旧微红，神色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委屈、慌乱和惊魂未定，与沈栖迟的从容镇定、光华内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柳玉茹见状，心中更是恼怒沈清柔办事不力，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按下心头怒火，强自镇定。
赞者上前，开始高声唱诵祝词：“永宁侯府嫡女，沈氏栖迟，温慧秉心，柔嘉维则，德容兼备……”庄重的及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沈栖迟每一个步骤，每一次转身，每一次行礼，都完成得无可挑剔，姿态优美舒展，神情庄重而虔诚，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引得不少见惯了场面的宾客也暗自点头称赞。
然而，就在及笄礼进行到最重要环节——由正宾（一般为母亲或女性尊长）为沈栖迟簪上象征成年的发钗时，厅外庭院中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的骚动和甲胄兵刃轻微的碰撞声！
这声音瞬间打破了堂内的庄重氛围。
紧接着，管家沈安那略显惊慌却又不得不拔高到尖利的通传声，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撕裂了锦辉堂的宁静：“老夫人！
侯爷！
战王殿下驾到——奉陛下口谕，特来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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