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像一台精密校准过的仪器,准时将林微从混沌的睡梦中唤醒。窗帘是浅灰色的,遮光性极好,让房间里维持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昏沉。身旁的陈哲还在熟睡,呼吸均匀而深长,他是家里的顶梁柱,需要充足的睡眠。
林微没有丝毫赖床的念头,她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的一角,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轻柔得像一只猫,生怕惊扰了丈夫的梦境。
洗漱,换上一身素净的棉质家居服,然后走进厨房。
厨房是这个家里最先苏醒的地方。林微打开了纯白色的橱柜,里面的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所有的锅具、碗碟都按照尺寸和使用频率,被安置在最恰当的位置。这是她的领地,一个被她用时间和耐心打磨得一尘不染的王国。
她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就准备好的食材:鸡蛋、培根、切片面包和一小盒蓝莓。平底锅在电磁炉上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黄油在锅底融化,滋滋作响,散发出温暖的奶香。她打下两颗鸡蛋,蛋白在高温下迅速凝结成漂亮的云朵状,蛋黄则保持着完美的流心状态。这是陈哲最喜欢的熟度,七分熟,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
吐司机“叮”地一声弹起两片烤得金黄酥脆的面包片。培根在另一个锅里煎得焦香四溢,油脂被逼出,边缘微微卷曲。她将这一切精致地摆放在白色的骨瓷餐盘里,再配上一小撮洗净的蓝莓和几片薄荷叶做点缀,最后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
七点十五分,当陈哲的闹钟响起时,一份堪比酒店标准的早餐已经分毫不差地摆在了餐桌上。
“早。”陈哲揉着眼睛走出卧室,身上还带着睡眠的慵懒。他径直走向餐桌,拉开椅子坐下,目光习惯性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滑动,浏览着昨夜今晨的财经新闻和行业动态。
“早,赶紧吃吧,今天上午不是有个重要的会吗?”林微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那份简餐——一片全麦面包和一杯黑咖啡——端了过来,坐在他对面。
“嗯,城西那个项目的概念方案要汇报。”陈哲头也不抬地回答,叉子精准地切开太阳蛋,金黄色的蛋液缓缓流出,浸润了下方的吐司。他吃得很快,动作斯文却高效,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牛奶的温度正好。”他喝了一口牛奶,终于抬起头,给了林微一个公式化的赞许微笑。“辛苦了。”
“不辛苦,快吃吧。”林微也回以一个温和的笑。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刀叉碰撞盘子的轻微声响和陈哲滑动手机屏幕的摩擦声。林微小口地喝着咖啡,目光落在丈夫身上。他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在晨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他专注地看着屏幕,眉头偶尔会因为某条资讯而微微蹙起。
他是这个家的核心,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至少,曾经是这样。林微记得,他们刚结婚那会儿,他也曾这样坐在餐桌前,但那时他的目光总是在她身上,会和她分享工作中的趣事,会称赞她新换的发型,会在出门前给她一个带着面包香气的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成了高效而沉默的例行公事?林-微想不起来了。时间像一把最钝的刀,日复一日地切割着他们之间的温情,直到那些鲜活的脉络都变成了冰冷的标本。
“我吃好了。”陈哲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今晚有个应酬,可能要晚点回来,你不用等我。”
“好,少喝点酒。”林微起身,熟练地帮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替他穿上,又细心地抚平了肩膀处的褶皱。
陈哲走到玄关,换上擦得锃亮的皮鞋,回过头对她说:“下午阿姨会过来打扫,你不用太累。想买什么就买,卡里有钱。”
这似乎是他能想到的、对她最好的关怀方式。物质上的富足,生活上的安逸。他给了她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家,一个坚固而华美的壳。
“知道了。”林微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冰箱压缩机运转的微弱嗡鸣。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短不一的条纹,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如同她此刻无处安放的思绪。
林微将餐具放进洗碗机,用抹布仔细擦拭着光滑的理石台面,不留下一丝油污或水渍。然后她开始打扫,从客厅到卧室,从书房到阳台。她像一只勤劳的工蜂,在这个一百八十平米的蜂巢里不知疲倦地忙碌着。
打扫是她对抗空虚的唯一方式。当她的双手被占据,当她的体力被消耗,她就可以暂时不去思考那些让她感到恐慌的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这一天,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吗?
下午两点,阳光正好。整个房子里一尘不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林微蜷缩在客厅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布艺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目光越过书页,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完美的家。装修是时下最流行的极简风,由陈哲亲自设计,线条利落,色调是冷静的黑白灰。所有的家具都价格不菲,充满了设计感。墙上挂着几幅她叫不出名字的当代艺术家的版画,也是陈哲挑选的,他说这能提升空间的格调。
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一本家居杂志的样板间。但也像样板间一样,缺少了一点属于“人”的、混乱而温暖的气息。林微觉得,自己就像这个样板间里一件恰如其分的摆设,温顺、美丽,且毫无灵魂。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起身开始整理储藏室。那是家里唯一一个允许存在“混乱”的角落,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杂物和他们各自的“过去”。
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画夹。那是她大学时代用过的,牛皮纸的封面上,还留着当年被颜料不小心蹭到的痕跡,斑驳陆离。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抱着画夹,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回到了客厅。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她身上,她却感到一阵寒意。她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画夹的系绳。
第一页,是一幅速写。画的是大学校园里那片著名的梧桐道,秋天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洒下破碎的光斑。画上的线条自由而奔放,充满了生命力,仿佛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有色彩浓烈得如同梵高星空的想象画,怪诞的植物从星球上生长出来,缠绕着破碎的月亮。有线条细腻入微的人物肖像,模特的眼神里充满了故事和倔强。还有一组超现实主义的插画,一个女孩的头发变成了飞鸟的翅膀,正努力挣脱一座由时钟和齿轮构成的城市。
画里的每一个笔触,都充满了大胆的想象和无畏的激情。那是另一个她,一个她几乎已经遗忘的自己。那个时候的林微,穿着沾满颜料的牛仔裤,可以为了一个完美的构图在画室里待上一整夜。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顶级的插画师,用画笔构建属于自己的奇幻世界。她的毕业设计还得过学院金奖,导师曾惋惜地说,以她的才华,若能坚持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可后来呢?后来她遇到了陈哲。
陈哲是一个如同磐石般稳重可靠的男人。他欣赏她的才华,却也用一种更“成熟”的眼光规划着他们的未来。他说:“画画作为爱好很好,但作为职业太辛苦,也不稳定。微微,你不需要那么累,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他说这话时,眼神真诚而笃定。林微被那种承诺所打动,也被他对未来清晰的蓝图所吸引。她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对“安稳”有着近乎执拗的渴望。于是,她收起了画笔,穿上了围裙,心甘情愿地走进了他为她打造的这个“完美的家”。
起初的几年,她确实是幸福的。她享受着照顾爱人的甜蜜,享受着将一个空房子慢慢填满的成就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爱情的激情褪去,当生活的轨迹被固化成一条精准的铁轨,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开始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曾经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而现在,她的世界只剩下客厅的浅灰,卧室的米白,和厨房的纯黑。那些鲜活的色彩,连同她的梦想,一同被锁在了这个积灰的画夹里。
林微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那个长着翅膀的女孩,眼眶忽然变得湿润。画里的女孩眼神坚定,向往着天空。而画外的她,却被困在了这个无声的房间里,翅膀早已萎缩。
她合上画夹,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溺水时能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客厅的石英钟,秒针正一格一格、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轻不可闻的“嗒、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像是在为她的生命倒计时。每一声,都敲击在她的心上,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痛感。
她环顾着这个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却毫无生气的家,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温柔的方式,缓慢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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