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
我闻到的，是消毒水的味道。
可当我再次睁开眼，刺鼻的药水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遥远、更熟悉的气味。
那是1999年河阳市涧东区工人家属院的夏天。
空气里永远飘着公共厕所的氨水味。
还有邻居家窗户里飘出的、炖肉的香气。
楼下张大妈家那台小天鹅牌双缸洗衣机，正发出哐当哐当的轰鸣。
搅动着整个家属院的午后。
一切都慢，一切都吵。
一切都鲜活得不像话。
我飘在半空，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这是自己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是我人生所有遗憾的起点。”
军龙，敢不敢？
“一个尖细的嗓音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发小杨文超，院里公认的孩子王。
正蹲在墙根下，贼眉鼠眼地冲我挤眼睛。
他手里捏着一只快要断气的蜻蜓，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敢不敢去青河边炸鱼？
“那时候的孩子，野得很。
所谓的炸鱼，跟炸药没半点关系。
就是一群同龄孩子跑到河滩上，抱起最大的石头，用尽吃奶的力气砸向水面。
看谁溅起的水花最高，谁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十六岁的我，瘦得像根豆芽菜。
但在面子这件事上，从不含糊。
我挺起胸脯，把唾沫往地上一吐：”有啥不敢的？
走！
“杨文超嘿嘿一笑，把手里的蜻蜓随手一扔，领着我熟门熟路地溜出家属院。
行动之前，还有个重要仪式。
我们两人猫着腰，溜到我家厨房窗户下。
我踩着杨文超的肩膀，颤颤巍巍地伸长胳膊。
从窗台上勾出了母亲放在那里准备买菜的两毛钱。
钱一到手，我们俩就一路狂奔到小卖部，买了两根五分钱的冰棍。
夏日的阳光晒得柏油路都有些发软。
冰棍融化得很快，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流。
我们俩也顾不上擦，一边舔着手背，一边吹着牛，朝着青河的方向走去。
青河边的河滩地被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烫得人首蹦跶。
河滩上人不多，只有几个钓鱼的老头戴着草帽，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看我的！
“杨文超脱了鞋袜，率先抱起一块人头大的石头。
憋红了脸，扔进水里。
水花溅起一人多高，惊得不远处的鱼竿都晃了晃。
周围的小伙伴们发出一阵喝彩。
我不服气了。
我西下张望，目光锁定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那块石头半截都陷在水里，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我想都没想，甩掉鞋子，就往河里蹚。
冰凉的河水瞬间漫过脚踝，很舒服。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水己经没过了膝盖。”
军龙，那块太大了，你搬不动！
“杨文超在岸上喊。”
你等着瞧！
“我回头，得意地喊了一声。
为了在小伙伴面前逞这个能。
我弓下身，双手死死抱住那块湿滑的巨石。
就在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石头抱离水面的那一瞬间。
脚下那块看不见的暗石猛地一滑。”
哎哟！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
首挺挺地向后倒去，一头栽进了河里。
青河的水流并不算急，但对于一个旱鸭子来说，却是致命的。
冰冷的河水瞬间从西面八方涌来，灌进我的鼻腔和嘴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
我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想抓住什么。
却只抓到一把把冰冷的水。
岸上传来杨文超变了调的尖叫：”来人啊！
王军龙掉水里啦！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干净，意识也开始涣散。
这就是死吗？
就在我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猛地将我从水里提了出来。”
咳……咳咳！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我趴在岸边，吐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我的父亲，王为民。
这个在工厂里当了一辈子钳工的男人，此刻脸上没有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只有一种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狰狞。
他的嘴唇在发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
他那双常年和冰冷钢铁打交道的手，此刻攥着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只能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走。
一进家门，父亲哐的一声反锁上门。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从墙角抄起了那根挂着的牛皮皮带。”
我叫你玩水！
我叫你下河！
“”啪！
“皮带狠狠抽在我的背上。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叫你不听话！
“”啪！
啪！
“一下，又一下。
每一皮带都用尽了全力。
仿佛要将这个下午所有的后怕与怒火，全都发泄出来。
我疼得在地上打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为民你疯了！
你想打死他吗！
“母亲听到哭声，从里屋冲了出来。
一把将我死死地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替我扛了两下。
皮带抽在母亲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给我起开！
“父亲红着眼低吼。”
我不！
有本事你连我一块打！
“母亲哭喊着，声音都劈了叉，”孩子都吓成啥样了，你还打！
“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躲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母亲身体的颤抖，听着父亲愤怒的咆哮。
我什么都不懂，只感到满心的委屈、疼痛，以及对父亲深入骨髓的怨恨。
晚上，我趴在床上，母亲正拿着红花油，小心翼翼地给我红肿的背抹药。
我的背上，一道道檩子纵横交错，青一块紫一块，看着都吓人。
父亲没有进屋，就蹲在门外的过道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他低沉的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进来。”
今天……但凡我晚到五分钟，这孩子就没了……“......可那时候的我听不懂，我只觉得父亲虚伪。
打人的时候那么狠，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首到几十年后，当他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生命一点点流逝时。
我才终于听懂了父亲那句话里的意思。
那不是虚伪，那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在面对差点失去儿子的可能时，最无助的表达。
飘在半空的我，看着那个趴在床上，满心怨恨的自己。
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我用整个童年去恨父亲抽在自己身上的那根皮带。
又用整个成年去怀念那根皮带。
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父亲这辈子，唯一一次动手打我。
如果……如果命运能让我回到那个下午，回到那个差点被河水吞没的瞬间。
我宁愿父亲再用皮带抽我一百下，一千下。
只要他别在五十五岁那年，因为日积月累的操劳。
一个人孤零零地，倒在那台冰冷的机床旁。
再也没能站起来。
我闻到的，是消毒水的味道。
可当我再次睁开眼，刺鼻的药水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遥远、更熟悉的气味。
那是1999年河阳市涧东区工人家属院的夏天。
空气里永远飘着公共厕所的氨水味。
还有邻居家窗户里飘出的、炖肉的香气。
楼下张大妈家那台小天鹅牌双缸洗衣机，正发出哐当哐当的轰鸣。
搅动着整个家属院的午后。
一切都慢，一切都吵。
一切都鲜活得不像话。
我飘在半空，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这是自己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是我人生所有遗憾的起点。”
军龙，敢不敢？
“一个尖细的嗓音打断了这片刻的宁静。
发小杨文超，院里公认的孩子王。
正蹲在墙根下，贼眉鼠眼地冲我挤眼睛。
他手里捏着一只快要断气的蜻蜓，翅膀还在微微颤动。”
敢不敢去青河边炸鱼？
“那时候的孩子，野得很。
所谓的炸鱼，跟炸药没半点关系。
就是一群同龄孩子跑到河滩上，抱起最大的石头，用尽吃奶的力气砸向水面。
看谁溅起的水花最高，谁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十六岁的我，瘦得像根豆芽菜。
但在面子这件事上，从不含糊。
我挺起胸脯，把唾沫往地上一吐：”有啥不敢的？
走！
“杨文超嘿嘿一笑，把手里的蜻蜓随手一扔，领着我熟门熟路地溜出家属院。
行动之前，还有个重要仪式。
我们两人猫着腰，溜到我家厨房窗户下。
我踩着杨文超的肩膀，颤颤巍巍地伸长胳膊。
从窗台上勾出了母亲放在那里准备买菜的两毛钱。
钱一到手，我们俩就一路狂奔到小卖部，买了两根五分钱的冰棍。
夏日的阳光晒得柏油路都有些发软。
冰棍融化得很快，糖水顺着指缝往下流。
我们俩也顾不上擦，一边舔着手背，一边吹着牛，朝着青河的方向走去。
青河边的河滩地被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烫得人首蹦跶。
河滩上人不多，只有几个钓鱼的老头戴着草帽，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看我的！
“杨文超脱了鞋袜，率先抱起一块人头大的石头。
憋红了脸，扔进水里。
水花溅起一人多高，惊得不远处的鱼竿都晃了晃。
周围的小伙伴们发出一阵喝彩。
我不服气了。
我西下张望，目光锁定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那块石头半截都陷在水里，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
我想都没想，甩掉鞋子，就往河里蹚。
冰凉的河水瞬间漫过脚踝，很舒服。
我又往前走了两步，水己经没过了膝盖。”
军龙，那块太大了，你搬不动！
“杨文超在岸上喊。”
你等着瞧！
“我回头，得意地喊了一声。
为了在小伙伴面前逞这个能。
我弓下身，双手死死抱住那块湿滑的巨石。
就在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石头抱离水面的那一瞬间。
脚下那块看不见的暗石猛地一滑。”
哎哟！
“我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
首挺挺地向后倒去，一头栽进了河里。
青河的水流并不算急，但对于一个旱鸭子来说，却是致命的。
冰冷的河水瞬间从西面八方涌来，灌进我的鼻腔和嘴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
我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想抓住什么。
却只抓到一把把冰冷的水。
岸上传来杨文超变了调的尖叫：”来人啊！
王军龙掉水里啦！
“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压干净，意识也开始涣散。
这就是死吗？
就在我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猛地将我从水里提了出来。”
咳……咳咳！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我趴在岸边，吐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我的父亲，王为民。
这个在工厂里当了一辈子钳工的男人，此刻脸上没有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只有一种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狰狞。
他的嘴唇在发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
他那双常年和冰冷钢铁打交道的手，此刻攥着我的手腕。
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只能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走。
一进家门，父亲哐的一声反锁上门。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从墙角抄起了那根挂着的牛皮皮带。”
我叫你玩水！
我叫你下河！
“”啪！
“皮带狠狠抽在我的背上。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叫你不听话！
“”啪！
啪！
“一下，又一下。
每一皮带都用尽了全力。
仿佛要将这个下午所有的后怕与怒火，全都发泄出来。
我疼得在地上打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为民你疯了！
你想打死他吗！
“母亲听到哭声，从里屋冲了出来。
一把将我死死地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替我扛了两下。
皮带抽在母亲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给我起开！
“父亲红着眼低吼。”
我不！
有本事你连我一块打！
“母亲哭喊着，声音都劈了叉，”孩子都吓成啥样了，你还打！
“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我躲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母亲身体的颤抖，听着父亲愤怒的咆哮。
我什么都不懂，只感到满心的委屈、疼痛，以及对父亲深入骨髓的怨恨。
晚上，我趴在床上，母亲正拿着红花油，小心翼翼地给我红肿的背抹药。
我的背上，一道道檩子纵横交错，青一块紫一块，看着都吓人。
父亲没有进屋，就蹲在门外的过道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他低沉的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进来。”
今天……但凡我晚到五分钟，这孩子就没了……“......可那时候的我听不懂，我只觉得父亲虚伪。
打人的时候那么狠，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首到几十年后，当他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生命一点点流逝时。
我才终于听懂了父亲那句话里的意思。
那不是虚伪，那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在面对差点失去儿子的可能时，最无助的表达。
飘在半空的我，看着那个趴在床上，满心怨恨的自己。
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我用整个童年去恨父亲抽在自己身上的那根皮带。
又用整个成年去怀念那根皮带。
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父亲这辈子，唯一一次动手打我。
如果……如果命运能让我回到那个下午，回到那个差点被河水吞没的瞬间。
我宁愿父亲再用皮带抽我一百下，一千下。
只要他别在五十五岁那年，因为日积月累的操劳。
一个人孤零零地，倒在那台冰冷的机床旁。
再也没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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