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制药厂都知道，副厂长何书伦家来了个喜欢忆苦思甜的乡下亲戚，姜曼宁。
她说何家媳妇江君兰有小资风气，要替何书伦让她接受再教育。
今天，怀孕四个月的江君兰因为吃了一个红糖鸡蛋，被她摁在家属院的水泥地上罚跪。
粗糙的地面硌得她膝盖生疼，寒气顺着单薄的裤腿往上爬，几乎要冻住她的骨髓。
她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瘦得脱了相，靠着手指死死扣住地面，才不至于立刻倒下。
邻居大娘七嘴八舌地劝姜曼宁：“曼宁啊，君兰还怀着孩子呢，孕妇吃个鸡蛋算什么小资风气。”
姜曼宁冷着脸，不为所动：“就是因为怀着孩子，才更要忆苦思甜。她今天敢吃一个鸡蛋，明天就敢吃一头牛！”
“乡下人可是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个鸡蛋。我爹当初舍命救下何大哥，不是为了让他被一个娇气包拖累的！”
江君兰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曼宁发自内心地认为，她爹救了何书伦的命，她来管何书伦的家，是天经地义。
大娘们不服，拉着姜曼宁争论，直到何书伦下班回来。
他穿着深挺拔的深蓝色干部服，推着二八大杠，下颌线分明，浑身都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正气，唯有那双桃花眼显露出一股柔情来。
“书伦，你可算回来了！”隔壁大姐立刻迎上去，“你看看，就为个鸡蛋，曼宁让你媳妇跪在这儿大半天了，她还怀着孕呢！”
人群散开，他看到跪在院子中央摇摇欲坠的江君兰就是一愣。
反应过来后，他立刻上前几步扶起江君兰：“曼宁，君兰已经受完罚了，就让她起来吧。”
姜曼宁眼圈一红：“何大哥，你既然让我帮着你管家，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小资的糖衣炮弹腐蚀！你要是觉得我多事，我现在就回乡下种地去，绝不给你添麻烦！”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何书伦立刻松开江君兰，一步上前拉住姜曼宁的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没那个意思！”
姜曼宁倔强地扭过头去不看他。
何书伦绕到她跟前，放低了声音，连哄带劝：“好啦，家里面的事都听你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站这么久累不累？进屋喝口水歇歇。”
邻居们低低的议论声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江君兰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这就是她的丈夫，她爱的男人。
三年前，两人通过朋友介绍相亲。
何书伦对出身教师家庭，文静漂亮的江君兰一见钟情。
她下班时间晚，他就连续三个月每晚都等在厂门口，只为送她回家。
她想要一本绝版的《红与黑》，他就跑遍全城的旧书摊，最后用最心爱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换回了那本她心心念念的书。
她在全厂生产突击时累到高烧不退，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送去卫生院，守了她两天两夜。
如此一年，江君兰终于被他打动。
婚后，他对江君兰的好更是有增无减。
她随口一句想念小时候烤红薯的味道，他便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硬是把那个早已不出摊的老师傅请到家门口，只为让她醒来就能吃到童年记忆里的那一口香甜。
所有人都说江君兰嫁给了爱情。
可这一切，他把姜曼宁带回家那天戛然而止。
何书伦说：“曼宁是我师傅的女儿，师傅为救我而死，我就该替师傅照顾好曼宁。”
“你放心，君兰。我已经给曼宁在厂里安排了工作，在分到宿舍前，曼宁只是暂住我们家。”
江君兰信了，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几乎是将姜曼宁当半个亲妹妹对待。
可姜曼宁却把江君兰的书扔进垃圾桶，说那是毒害思想的糟粕。
把她的雪花膏挖出来喂狗，说这是资本家小姐才用的东西。
最过分的一次，姜曼宁把江君兰爷爷生前送她的收音机砸烂，说听这些靡靡之音会让人思想堕落。
江君兰不擅长和人争执，就去找何书伦理论。
但一向护着她的何书伦却说：“曼宁从小吃苦，你多让着她点。”
“她说的也有道理，忆苦思甜也不是坏事，你就听她的吧。”
从那以后，江君兰就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一个月三十块的工资和全部嫁妆都被何书伦交给姜曼宁收走，逼得她日日只能吃白水煮野菜。
她要去医院做产检，姜曼宁就说她娇气浪费，跑去路边捡别人倒掉的药渣子回家煮水，逼着她喝掉。
甚至今日，她是因为肚里的孩子折腾得厉害才吃了一个鸡蛋，就要被当众罚跪，姜曼宁不喊停就不能起来。
肚子一阵阵地抽痛起来，江君兰浑身冒冷汗：“书伦……我肚子疼，你送我去卫生所……”
何书伦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刚想点头，姜曼宁却凉凉开口：“我们乡下女人，生完孩子当天就下地干活，哪有那么娇气。我看君兰姐就是平时日子过得太好了，养养就行了。”
何书伦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最终只说了一句：
“那就别去了，君兰你自己回房间休息吧。”
说完，他拉着姜曼宁进了屋。
留下江君兰独自扶着墙，在邻居们同情的目光中一步步挪进房间。
她刚扑倒在床上，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傍晚，江君兰被饿醒了。
何书伦和姜曼宁都没在家里，江君兰就独自挣扎着去走廊的煤火炉上烧点热水。
隔壁的李大嫂刚做完饭，见状立刻把江君兰拉进来：“君兰，你脸色这么差！快，吃碗鸡蛋汤补补。”
江君兰还没来得及道谢。
姜曼宁却在这时恰好路过：“君兰姐，全厂都在勒紧裤腰带搞生产，你倒好，还有闲心吃独食！一点吃苦耐劳的集体精神都没有！”
“不是的……”江君兰虚弱地反驳。
“你这种小资风气，只会给何大哥丢脸！”她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李大嫂手里的碗摔在地上，“你的思想还是太堕落了！你必须帮李大嫂把炉灶擦干净，碗也洗了！今天不劳动到半夜，不准睡觉！”
李大嫂尴尬得手足无措：“曼宁，不用，我自己来……”
姜曼宁却死死摁着江君兰的肩膀，逼她蹲下。
江君兰打扫完厨房已是半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半夜的客厅一片漆黑，只有姜曼宁的房门透出一条光缝。
江君兰鬼使神差地走进，朝屋内望去。
只见何书伦正拿着毛巾，温柔地给刚洗完澡的姜曼宁擦头发。
他用毛巾拢住她的湿发，一点点吸干水分，指尖动作轻柔，生怕扯断一根头发丝。
擦干后，他甚至低头在她发梢上亲了一下。
江君兰忽然想起，他们新婚那晚，他也曾如此笨拙又认真地为她擦干长发。
他说：“君兰，你的头发真香，我要给你擦一辈子头发。”
江君兰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幕，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直到姜曼宁屋内的灯熄了，何书伦也没有出来。
她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僵硬。
她才缓缓起身，掀开餐桌的桌布，从下面抽出那份她早就备好的离婚报告。
她拿出笔，在那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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