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沙

车轮碾过高速的沥青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嗡鸣。

伊桐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晨间会议的资料还散在副驾座位上，咖啡杯架里那杯滚烫的美式随着车速轻微晃荡，蒸腾出带着苦意的醇香，是她对抗长途驾驶的唯一武器。

车载音响低低流淌着《兰亭序》的钢琴改编曲，流水般的音符试图抚平焦躁，却更像是在提醒她与这片异国他乡土地的隔阂。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来这里是为了敲定一桩棘手的项目。

时间紧迫，导航显示下一个出口就在十公里后，她下意识深踩了一点点油门。

就在仪表盘指针悄悄滑向超速红线的那一刻，一股毫无预兆的、冰彻骨髓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她。

不是空调，是某种更原始、更深入骨髓的东西，像一块冰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先撞入眼中的是她自己略显苍白的脸，黑色的发丝被车窗透进的风吹得有些乱。

然而，在那片本该空无一人的后座空间里，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正以惊人的速度凝聚、清晰——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时速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轿车后座上的男人。

他半跪在那里，仿佛刚从某个惨烈的祭坛上被生生拔出，一身玄色铁甲破损严重，胸前一片深暗的濡湿，仍在缓缓洇开。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压过了咖啡的芬芳，蛮横地充斥了狭小的车厢。

他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却掩不住那份棱角分明的锐利，以及一双因为极度震惊、戒备和无法理解的痛苦而烧得赤红的眼睛。

那眼神，像被困的猛兽，又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孤狼。

伊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尖叫卡在喉咙里，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右脚狠狠踩死了刹车！

“吱——嘎——！”

轮胎与地面发出刺耳欲聋的摩擦声，巨大的惯性将她向前甩去，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椅背。

副驾座位上那杯滚烫的咖啡飞跃而起，褐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噗——”大半杯，一滴不剩，全泼在了那个刚刚凝实、正欲有所动作的古代将军胸前。

滚烫的液体透过破损的甲胄缝隙浸入里衣，将军身体猛地一僵，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短暂的杀意和茫然交织，似乎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杀伤力却极具侮辱性的“攻击”，比他胸前那处致命的箭伤更让他措手不及。

死寂。

车里只剩下引擎熄火后沉闷的安静，以及两人粗重、混乱的喘息声。

伊桐的手还死死抓着方向盘，指甲掐进了真皮包裹里。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她的后视镜里、从她的噩梦里爬出来的幽灵，大脑拒绝处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切。

下一秒，那只没有受伤的、骨节分明且布满粗茧和旧伤疤的大手，带着铁锈和干涸血液的气味，像一道铁箍，猛地攥住了她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瞬间以为自己的骨头要碎裂了。

“找到你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沙砾磨过，带着某种穿越了无尽时空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这西个字，重重砸在尹桐的心口。

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挣扎着想甩开，却撼动不了分毫。

慌乱中，她的右手也下意识地抓挠过去，试图扳开他的手指。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那只紧紧钳制着她的、布满硬茧的手掌边缘时——动作停滞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他拇指下方，那块凸起的掌骨附近。

那里，赫然有一颗小小的、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一个激灵，如同电流窜过脊髓。

伊桐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就在刚才被他死死攥住、此刻还残留着痛感和他体温的手腕上方，她自己的掌心边缘，几乎完全相同的位置——一颗一模一样的、殷红欲滴的朱砂痣，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对称得……分毫不差。

她从未在意过这颗与生俱来的小东西，此刻它却像一个被突然触发的秘密开关，烫得她心惊肉跳。

那将军赤红眼眸中的杀意与凶狠，在看清楚这两颗遥遥相对的朱砂痣时，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炭火，“嗤”地一声，散尽了，只留下一片空茫的、剧烈震颤的余烬。

他死死盯着她的掌心，又猛地看向自己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它们的存在。

钳住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许。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越过了她，投向车窗外。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耀着这条无尽延伸的灰色带子，以及上面川流不息、呼啸而过的钢铁洪流。

那些颜色各异、造型奇特的“铁盒子”，以他无法理解的速度奔驰着，没有马拉，没有牛拽，甚至看不到轮子如何转动（在他的角度），只有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和带起的劲风。

他脸上的血污和坚毅的线条，在这一刻，被一种彻底的、近乎脆弱的茫然所覆盖。

那是一种认知基石被完全粉碎后的无措。

他转向伊桐，声音里带着一种仿佛来自时空另一端的、真切的颤抖，问出了他降临这个陌生世界后的第一个问题：“这里的马车……”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为何都不必用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