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下葬后的第七天，我总算鼓起勇气走进他的房间。屋里还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混着老木头家具发霉的气息。母亲的啜泣从隔壁断断续续传来，像一根细针，
不时刺破这午后的寂静。我站在门口，足足吸了三口气，才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父亲的床空着，蓝白条纹的床单铺得平整——那是母亲今早刚换的。
床头柜上摆着半杯水和一个药盒，仿佛他只是出门散步，随时会回来喝完那杯水。
衣柜门没关严，露出他常穿的那件灰色夹克的衣角。一切都太整齐了，整齐得让人心慌。
我拉开抽屉，开始整理他的遗物。大多是些零碎物件：老花镜、钢笔、几本养花手册，
还有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发票。最底下压着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
我认得它——里面该是父亲那部旧手机，诺基亚的直板机，键盘上的数字已经磨得看不清了。
按下开机键，屏幕竟真的亮了。那熟悉的蓝色背景上，“中国移动”四个字跳出来，
接着是信号格顽强地闪烁。电量竟然还有一半——父亲总是这样，什么东西都要充好电备着，
他说这叫“有备无患”。收件箱是空的，发件箱也是空的。父亲生前就不爱打电话，
更别说发短信了。他总说：“有事直接说，打几个字费那劲干啥。”我正要关机，
手指却不小心滑到了“草稿箱”的选项上。83条草稿。这个数字让我愣住了。
父亲怎么会需要这么多草稿？第一条的时间是五年前的三月十六日，晚上十一点零三分。
“小辉，爸今天去银行存钱了。柜台的小姑娘说你这个月又往家里打钱了。爸不缺钱，
你自己留着用。你在外面别太省，该花就花。”小辉是我的小名。除了父亲，
已经没人这么叫我了。我继续往下翻，手指在磨损的键盘上微微发抖。“今天路过新华书店，
看见你在杂志上发的那篇文章了。爸买了一本，跟卖书的说是儿子写的。他们都说你有出息。
”那是我第一篇被转载的文章，五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打电话回家报喜，是母亲接的。
父亲在旁边，但始终没来接电话。母亲说他正忙着浇花。原来他去了书店，
原来他买了那本杂志，原来他跟陌生人夸了我。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
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柔和。我靠在父亲床沿坐下，继续翻看这些他从未发出的短信。
“你妈说你感冒了，买点药吃。别硬扛着。”这条的日期是我上次重感冒的时候。
母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注意事项，父亲就在旁边听着，一言不发。挂了电话，
我以为他根本不在意。“今天修好了你房间的窗户。滑轮坏了，关不严实。
等你回来就不漏风了。”我的房间在二楼，朝北的那间。窗户确实不好关，
每次回家我都要费好大劲才能把它推上。可我从来没跟父亲提过这个问题。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条接一条，我像是打开了父亲内心的密室。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男人，
这个我以为从不关心我生活的男人，原来有这么多话想对我说。“爸今天在公园下棋，
老李说他儿子升职了。爸没说话，但心里想，我儿子写的文章登在杂志上，比他儿子强。
”我的眼眶开始发热。父亲从不拿我和别人比较，也从不夸我。小时候我考了满分，
他最多就是点点头说“继续保持”。我以为他对我永远不满意。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我却没有开灯。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有点刺眼。“你妈梦见你瘦了，非要给你寄核桃。
我说别给孩子添乱，她不听。你收到后打个电话，就说好吃。”我想起来了，那箱核桃。
母亲说是她非要寄的，原来父亲也知情。我打电话回家时，父亲照例没接。现在想来，
他是不是就站在母亲旁边，竖着耳朵听我的每一句话？翻到三年前的记录，
短信的内容开始有些不同。“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血压有点高。没告诉你妈，
免得她瞎担心。你工作忙，也别说了。”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父亲高血压？
我从来不知道。每次回家，他都显得很健康，照样修修补补，照样去公园下棋。“小辉，
爸老了。昨天修水管，弯腰久了差点起不来。你记得你小时候，爸能一手把你举过头顶。
”我的视线模糊了。是啊，小时候我最喜欢骑在父亲脖子上，看他浓密的黑发在眼前晃动。
什么时候起，那头发已经花白稀疏了呢？两年前的记录更加密集。“今天看到个背影，
特别像你。跟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你在北京。爸是不是很傻？”“你妈翻相册哭了，想你。
爸没说，其实爸也想。”“你推荐的那本书，爸去书店找了。看不太懂，但说是你喜欢的，
就想看看。”一条条读下来，我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暖又疼。这个固执的老头，
这个从不表达感情的老头，原来把一切都藏在了这个小小的草稿箱里。
最新的一条是一个月前，父亲住院后的第三天。“小辉，爸可能等不到你下次回来了。
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写在这里吧。爸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别学爸，
有什么话早点说，别等到没机会了。”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一个月前，父亲的病情已经恶化，
但他坚持不让我回来，说工作要紧。每次视频，他都笑着说好多了，马上就能出院。
我相信了，我真的相信了。“爸——”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母亲推门进来，打开灯：“怎么了？哭什么？”我把手机递给她。她戴上老花镜，
一条条看着，嘴唇微微颤抖。“这个倔老头...”母亲抹着眼泪，
“活着的时候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全憋在心里。”“妈，你知道爸有高血压吗？
”母亲愣住了，然后长叹一声：“知道，好几年了。他不让告诉你，说你在外面打拼不容易，
不能再让你操心。”我想起这两三年，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总是很快就把电话递给母亲。
我以为他是不想跟我说话，原来他是怕说多了露馅。“你爸就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母亲坐在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背，“他常说你小时候体弱多病，他整夜整夜抱着你睡。
后来你长大了，有出息了，他比谁都高兴，就是不会表达。”我把脸埋在掌心，
任由泪水从指缝间渗出。那些我以为父亲不关心我的瞬间，原来都是误会。
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我，沉默的、笨拙的，却无比真实。“你毕业找到工作那天，
他一个人喝了半斤白酒。”母亲继续说，“我骂他发什么神经，他说我懂什么，
儿子有出息了。后来你每次升职加薪，他都要偷偷喝两杯。
”我想起父亲醉酒的样子——只有过年时才会喝多，然后话特别多，不停地夸我。
我总以为那是酒精的作用，原来那是他憋了太久的真心话。“还有你第一次带小雅回家，
”母亲提到我前女友的名字，“你爸提前三天就开始收拾屋子，还把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
你们分手后，他难受得几天没吃好饭，嘴上却说分了好，省得耽误工作。”每一个细节，
都像一块拼图，拼出了我从未了解过的父亲。那一晚，我和母亲坐在父亲的房间里，
把83条短信反复看了很多遍。有些短信很短，只有几个字：“降温了，加衣”；有些很长，
絮絮叨叨说着邻里琐事。每一条背后，都是一个沉默的父亲想说却未曾说出口的关心。
“你爸最后那几天，一直盯着手机看。”母亲红着眼睛说，“我问他等谁电话，他说不等谁。
现在想来，他是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发给你？”我握紧那部旧手机，
冰凉的塑料外壳已经被我的掌心焐热。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
是他试图跨越生死隔阂传来的讯息。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些短信。在我遇到困难时，
在我想要放弃时，在我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时。父亲用他最沉默的方式，
教会了我最深刻的一课：爱要及时说出口，别等到只剩草稿箱。有一天，
我也开始写不会发出的短信。给父亲的。“爸，今天路过你常去的那家糕点店，关门了。
记得你最爱吃他们的桃酥。”“我学会修水管了，就像你以前那样。原来不是很难。
”“妈的白头发又多了，但我没说。就像你以前一样。”我们的文化里，爱总是被藏得很深。
父母子女之间，好像谁先表达谁就输了。可父亲用他积攒多年的草稿告诉我，
爱从来不是较量，而是哪怕说不出口，也要用另一种方式留存下来的真心。
那部旧手机我一直留着，偶尔还会开机看看。电量居然还很足，仿佛父亲刚充过电。
83条草稿，是83个未曾说出口的“我爱你”。它们比任何当面的告白都更有力量，
因为这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没有任何修饰和表演。如今我也成了父亲，
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我常常想起父亲短信里的那句话：“别学爸，有什么话早点说。
”所以我每天都会对女儿说“我爱你”，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我不想等到某一天，
她只能通过草稿箱来了解我的心意。窗外的梧桐树又绿了，父亲种的那棵。每年这个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