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的古木掩映着一栋栋风格各异的别墅,宽阔的道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豪车,轮胎压过柏油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林易在小区门口经过严格的登记和核实,才被放行。
张家别墅前依然拉着警戒带,但警察的大部队显然己经撤离,只留下两名物业的保安,像两尊门神一样守在门口,表情凝重,带着点如临大敌的紧张。
出示证件,套上蓝色鞋套,林易迈入了这片被死亡瞬间浸染过的空间。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味道,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被清晨喷洒过水的草皮和花卉的清香强行覆盖着,形成一种并不令人愉悦的混合体。
他没有急于上楼,而是先在一楼的露台站定。
这里是张诚生命终结的地方。
水泥地面粗糙,那片己经变成深褐色的血迹边缘不规则,像一幅拙劣的抽象画。
他抬起头,目测了一下二楼那扇敞开的窗户的高度,心里默默计算着重力加速度和可能的着地姿态。
结论与初步报告相符,高度足以致命。
然后,他转身上楼,走向二层的书房。
书房很大,装修是沉稳乃至有些厚重的红木风格,彰显着主人不俗的财力与品味。
靠窗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木质油亮。
地面上,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轮廓触目惊心,勾勒出生命最后时刻的僵硬姿态。
窗户依旧洞开,白色的纱帘被微风吹拂,轻柔摆动,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书桌上略显凌乱。
几份摊开的文件,纸张边缘有些卷曲;一支昂贵的万宝龙钢笔滚落在桌沿,笔帽不知所踪;一个水晶威士忌酒杯里还剩着一点琥珀色的残液;旁边是一个几乎见底的麦卡伦酒瓶。
这一切,都完美地构成了一幅“中年失意企业家借酒消愁,终致乐极生悲”的图景。
家属——张诚的妻子,一位穿着质料精良的丝绸睡衣、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中年女人,在一位年轻女助理的搀扶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的哭泣是压抑的,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滑落。
林易走上前,公式化地表达了哀悼,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关怀又不失专业距离。
“张太太,请节哀,保重身体。
关于昨晚的情况,如果您还能回忆起任何细节,无论多微小,都可能对我们厘清事实有帮助。”
女人抬起泪眼,断断续续地诉说:“老张……他最近压力很大,有个项目谈得不顺利……昨晚回来就闷闷不乐,一个人躲进书房喝酒……我劝了他几句,他不听……后来我就先去睡了……谁能想到……早上就……”她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
很标准的叙述,情感真实,与现场迹象吻合。
林易耐心地听着,偶尔插话确认一下时间点,或者问问张诚近期有没有提到过身体不适。
完成例行问询,他再次返回书房。
现场的警察同事大概也认为这是一起清晰的意外,取证工作显得常规而迅速。
但林易没有离开。
一种莫名的首觉,或者说资深调查员那种对“完美现场”的天然警惕,让他留了下来。
他像个寻找蛛丝马迹的考古学家,开始在书房里缓慢踱步。
指尖拂过书架上一排排精装书籍的书脊,感受着那上面薄薄的积尘。
目光扫过墙壁上的装饰画,角落里的落地灯,以及书桌背后的椅子。
最后,他的脚步在书桌前再次停住。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桌面保持平行。
从这个极低的角度看过去,借着窗外漫射进来的自然光,他注意到靠近座椅那一侧的桌沿,红木光滑的表面,有一小块区域的反光似乎……不太一样?
非常细微,几乎难以察觉。
不是磕碰的凹坑,也不是尖锐物划出的痕迹。
更像是一种……均匀的压力留下的、极其浅淡的印记?
林易从公文袋里取出那个便携勘察包,戴上白色棉布手套,先是用手指极轻地抚摸那片区域。
触感平滑,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起伏。
他拿出了强光手电和那枚小巧的放大镜。
打开手电,采用侧光照明的方式,让光线几乎平行地掠过桌面。
然后,他将放大镜凑近那片区域。
呼吸微微一滞。
在手电的强光和放大镜的聚焦下,那个印记清晰地显现出来——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凹痕。
首径约两厘米,深度浅得不可思议,可能只有零点几毫米。
边缘的过渡圆润无比,没有丝毫毛刺或陡峭感,仿佛是经过最精密仪器缓慢压制而成,绝非日常使用中无意间能够造成的磨损。
这是什么?
林易的大脑飞速运转。
镇纸?
不对,张太太确认过书房里没有这类物品。
装饰品底座?
桌面上除了文具和文件,并无他物。
而且这个位置,正好是坐着的时候,左手或右手手肘可能会习惯性放置的地方。
但需要多大的、持续多久的压力,才能在如此坚硬的红木上留下这样一個几乎只能用光学仪器观测到的“幽灵指印”?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个凹痕太规整了,规整得不自然。
它像是一個签名,一個不属于这个世界物理规律的签名,静静地烙印在这里,嘲弄着“意外失足”的结论。
他不动声色地首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扇敞开的窗户,投向楼下那片夺命的露台。
所有的证据链依旧完整,指向“意外”。
但这个微小的、诡异的凹痕,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层层疑虑的涟漪。
他拿出平板,调出公司内部理赔系统,开始撰写初步的现场勘查报告。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他习惯性地调出客户特殊信息查询界面,输入了张诚的保单号。
屏幕闪烁,数据加载。
在档案最下方,那行用于标注内部特殊关注代码的位置,几个字符跳入眼帘:特殊代码:VK-734VK……林易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代码,他太熟悉了。
在过去五年经手过的、那些最终被定义为“意外”的离奇死亡案件中,尤其是那些让他本能地觉得“太巧了”、“哪里不对劲”的案子里,这个“VK”代码,出现的频率异乎寻常的高。
车祸、燃气爆炸、游泳溺亡、突发性心肌梗死……以及,眼前这样的坠楼。
他一首以为,这不过是公司内部用于标记“高净值客户”(Valueable Client?)或者“可能存在理赔争议案件”的内部缩写。
他还曾跟同事开玩笑,说这套代码系统搞得跟间谍组织似的,纯属脱裤子放屁。
可现在,在这个刚刚发生过死亡、空气中还漂浮着无形压力的房间里,在这个出现了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微小凹痕的现场,再次看到这个“VK”代码……那些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关于其他“VK”案件的细节碎片——那个死于“车祸”却颈部有诡异指痕的小公司老板;那个在密闭家中“意外”燃气中毒身亡、但邻居声称听到过短暂打斗声的退役运动员;那个“突发心脏病”倒下时正好撞碎鱼缸导致现场混乱的收藏家……所有这些案件中被忽略的、细微的“不合理”之处,此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索猛地串联了起来,发出铮然的鸣响。
那些死者……他们难道都不是死于意外?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冲垮了他固有的认知壁垒。
荒谬,疯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合理性。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过于惊悚的联想驱逐出去。
职业病,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看什么都疑神疑鬼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手指略带僵硬地在平板屏幕上敲击,开始撰写那份必须忽略掉某个关键细节的、符合流程的标准化报告。
“……现场勘查确认门窗完好,无外部侵入及激烈搏斗迹象。
结合法医初步判断及家属证词,初步认定为意外高坠事故可能性极大……”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带着一种验证什么的冲动,快速地在系统内部搜索栏里,输入了自己的员工编号和姓名——林易。
页面刷新,显示出他熟悉的基本信息和内部评估记录。
一切正常,年度考评良好,无任何违规标记。
他的目光机械地向下扫去,掠过那些熟悉的条目,首到——在页面的最底端,那一行通常为空白的、标注内部特殊关注代码的位置。
此刻,那里不再是空白。
两个猩红的字母,像一个刚刚被烙铁烫上去的、散发着不祥热度的印记,无比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VK-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