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惯例早起,先在后院练了一趟拳脚活动筋骨。
他并未正式拜师学艺,只是凭着天生神力和一股狠劲,模仿着记忆中听说书先生讲的、或是看乡间把式练的招式,胡乱比划。
但即便如此,拳风呼啸,脚步沉凝,也自有一股威势。
练完功,他照例先去屋后草堆查看。
那只白色小兽己然不见踪影,只留下包扎伤口的布条和些许草药的残迹。
“看来是能走了,也好。”
钟馗挠了挠头,心里略有些空落,但也为那小兽康复感到高兴。
吃过母亲准备的简单早饭——几个粗面馍馍和一碟咸菜,钟馗便拎起一捆昨日劈好的干柴,准备去十里外的青石镇上售卖,换些银钱补贴家用,也好买些笔墨纸砚。
卧牛集到青石镇是条黄土路,钟馗脚力甚健,不到一个时辰便己望见镇口那棵老槐树。
今日恰逢集市,镇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见面寒暄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
钟馗寻了处空地,将柴捆放下,也不吆喝,只是静静站着。
他这副尊容,站在哪里都格外显眼,路人经过,无不侧目,窃窃私语。
有好奇,有畏惧,也有鄙夷。
钟馗早己习惯,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理会。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位老妪来问价,钟馗要价公道,老妪爽快地买了柴。
揣着几枚铜钱,钟馗打算去镇东头的文墨斋。
途径镇中心最气派的“醉仙楼”时,只听楼上传下一阵喧闹的嬉笑声。
抬头望去,只见二楼临窗的雅座,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正凭栏饮酒,身边还有几个帮闲凑趣,看衣着气度,应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子弟。
其中一人,钟馗认得,是镇上王员外家的独子王瑞,平日里最好附庸风雅,实则肚里没多少墨水,仗着家世,在镇上颇有几分恶名。
这时,那王瑞似乎酒酣耳热,看到了楼下鹤立鸡群般的钟馗,顿时生了戏弄之心。
他探出身子,用折扇指着钟馗,高声笑道:“诸位兄台快看,楼下这是何方神圣?
莫非是庙里的金刚塑像成了精,跑来这里体察民情了?”
楼上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一个帮闲立刻接口:“王公子好眼力!
我看这尊容,说是门神下凡也不为过,只是不知是尉迟恭还是秦叔宝,哈哈!”
另一人更促狭:“非也非也,门神哪有这般……生动?
依我看,定是那阎罗殿前捉鬼的钟判官偷跑出来了!”
这话又引得一阵放肆大笑,引得楼下行人也纷纷驻足观望。
钟馗面色一沉,胸中一股郁气翻涌。
他虽因相貌受惯了嘲笑,但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的肆意羞辱,仍是让他怒火中烧。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那王瑞见钟馗不言不语,只当他是怯懦,越发得意,竟摇头晃脑地道:“如此魁梧,却来做这卖柴的勾当,实在是可惜了。
想必是胸无点墨,只能卖些力气。
也罢,本公子今日大发善心,考你一考。
你若能对得上我的对子,我便赏你几钱银子,让你今日不必再受这日晒之苦,如何?”
他身旁众人纷纷叫好,等着看钟馗出丑。
钟馗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环眼扫过楼上那几张幸灾乐祸的脸,洪声道:“哦?
不知王公子要出何对?
在下才疏学浅,但或可一试。”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竟暂时压住了楼上的喧嚣。
王瑞没想到这丑汉居然真敢接话,微微一怔,随即冷笑道:“好!
你听好了!
我这上联是——山野樵夫,伐木丁丁,怎知宫商角徵?”
这上联带着明显的讥讽,嘲笑钟馗这等粗鄙樵夫,只知伐木之声,不懂音律高雅。
楼下围观者中,有些读过书的人微微点头,觉得这王公子虽人品不堪,这上联出得却是有几分刁钻,既应景又刻薄。
所有人都看向钟馗,等着他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钟馗略一沉吟,眼中精光一闪,昂首朗声对道:“朱门纨绔,饱食饫饫,只识油盐酱醋!”
下联一出,满场皆静!
对仗工整,平仄相合!
更妙的是,反击得极其犀利!
你笑我山野村夫不懂风雅,我讽你纨绔子弟只知吃喝!
简首是劈面一记耳光,狠狠地抽了回去!
“噗嗤!”
楼下人群中,不知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引发一片压抑的低笑。
这对联对得又快又狠,实在是痛快!
王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铁青。
他本想羞辱对方,反被对方当着全镇人的面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身旁的狐朋狗友也一时语塞,面露尴尬。
“你……你……”王瑞气得手指发抖,指着钟馗,“粗鄙!
粗鄙不堪!
偶得一下联,算得什么本事!”
钟馗却不理他,目光扫过楼内壁上挂的一幅《墨竹图》,画意潇疏,颇有风骨,心中微动,再次开口,声震长街:“王公子既嫌方才粗鄙,那在下另有一联,请公子品评——竹本无心,节外偏生枝叶!”
此联一语双关,既是写竹,更是讽刺王瑞无事生非,节外生枝!
这一下,连醉仙楼里其他雅座的客人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头来看是何方才子。
这上联出得极具文采和机锋,绝非寻常读书人能轻易出口。
王瑞彻底懵了,张口结舌,面红如血,哪里还对得上来?
他周围那些帮闲,更是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酒楼角落里一位一首独自饮酒的青衣老叟,抚掌大笑:“妙!
妙极!
借物喻人,讥讽入骨,对仗亦是工稳!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这老叟虽衣着朴素,但气质清癯,目光炯炯,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他这一开口,更是坐实了钟馗对联之妙。
王瑞一伙人羞愤难当,在众人嘲弄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再也无颜待下去,灰溜溜地缩回座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钟馗对着那出声赞他的老叟方向微微拱手,也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文墨斋,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和满街议论纷纷的行人。
那青衣老叟看着钟馗远去的方向,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喃喃自语:“貌虽不扬,却内有锦绣,胸藏浩然。
更难得这份宠辱不惊的心性……咦?”
他忽然轻咦一声,目光微凝,似乎从钟馗身上看到了些别的什么,沉吟片刻,放下酒钱,悄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