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笔字迹在指腹化开时,2015 年的阳光正漫过旧书桌。墙上相框的浅痕还留着,
母亲的菠菜粥冒着热气,而陈宇的名字,像根细刺扎在6月25日的日历上。
她攥着那本洇开字迹的作文本,跑过三条街的老槐树,听见搪瓷缸碎裂的声响里藏着绝望。
她希望能改写命运,执拗的和回忆对抗,那些她拼命想要抹去的伤痕,
早已在时光的肌理里长成了无法剥离的痂。—————————指尖抚过作文本边缘时,
纸页上的红钢笔字迹突然洇开。不是墨水晕染的模糊,是像被水汽泡过,
父亲写的 “此处情感真挚” 几个字慢慢化在指腹上,带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触感,
又混着点温热的湿意。我猛地缩回手,抬头时正对上书桌对面的墙。
墙上本该挂着父母的遗像 —— 两个相框并排放着,父亲穿灰色中山装,
母亲梳着齐耳短发,两人都对着镜头笑,笑里带着点10 年前的阳光味。
可现在墙上空空的,只留着四块浅痕,是相框常年挂着压出的印子。
桌角的日历翻到 2015 年6 月 25日。我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半分钟,
指节抵着桌面才没让自己晃倒。木质桌面凉得透骨,
是我 13 岁时房间里那张旧书桌的温度。抽屉缝里还卡着半块橡皮,
是我当年用铅笔刀刻坏了随手塞进去的,橡皮上歪歪扭扭的 “微” 字还在。“林微?
醒了没?”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刚摘完菜的沙哑,尾音往上挑,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孩子,装病还装得挺像。” 母亲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个白瓷碗,
碗沿沾着点翠绿的菠菜汁,“刚给你熬了菠菜粥,趁热喝。”她把碗放在桌上,
手指在我额头碰了碰,掌心温温的,带着肥皂的淡香。我盯着她的脸看,
看她眼角还没来得及长皱纹的地方,看她鬓角没来得及变白的头发,眼泪突然就砸在桌上,
砸在那碗冒着热气的粥旁边。“怎么哭了?” 母亲慌了,掏出手帕要擦我脸,
“是不是头还疼?要不今天不去上学了,妈再去给你请天假?”“妈。” 我抓住她的手腕,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别……”别离开我。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2015 年 6 月 25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
也是陈宇***的前一天。10 年来我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这一天。梦里我总在跑,
从家跑到陈宇家楼下,从陈宇家楼下跑到学校,可每次都赶不上。
我总看见陈宇从教学楼顶跳下来,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也总看见 13 岁的自己缩在衣柜里,听着客厅里母亲的尖叫,听着父亲嘶哑的喊声,
听着刀划破皮肉的闷响。那些声音在我耳边响了10年。“妈,我没事。” 我抹了把脸,
把眼泪蹭在袖子上,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就是做了个噩梦。”母亲没多问,
只是把粥推到我面前:“快喝吧,粥要凉了。” 她转身要走,衣角扫过桌角的作文本,
就是那本让我穿回来的、陈宇的作文本。本子摊开着,上面是陈宇写的《我的未来》,
字迹潦草,末尾被父亲用红笔圈了句 “莫要自困,前路长”。
10年前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陈宇是父亲班上最沉默的学生,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校服袖口洗得发白,低头写字时能看见他瘦得凸起的肩胛骨。“妈,” 我叫住她,
指尖攥着作文本的边缘,纸页硌得掌心发疼,“爸今天…… 会去学校吗?”“去啊,
” 母亲回头笑了笑,“他说要去看看高三的学生,估摸着这会已经出门了。
”我心往下沉了沉。父亲总这样,心里装着学生,却从不会说软话。当年陈宇死后,
陈宇父母堵在学校门口骂他,骂他逼死了孩子,他也只是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
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可我知道他偷偷在书房哭了,半夜里我起床上厕所,
看见书房的灯亮着,父亲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陈宇的作文本,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吃完了。” 我三两口扒完粥,把碗往桌上一放,抓起书包就往门外冲。“哎,你去哪?
” 母亲在后面喊。“去找同学!” 我没回头,声音飘在楼梯间里,
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晚点回来!”陈宇家住在老城区的平房区,离我家隔着三条街。
13 岁的身子跑不快,我跑到巷口时已经喘得厉害,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糊得眼睛都睁不开。巷子里堆着各家的杂物,旧自行车靠在墙上,车筐里塞着发黄的报纸。
我往里走时,听见某间屋子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接着是女人尖利的骂:“考不上重点你就去死!供你读书不是让你混日子的!
”是陈宇的母亲。她的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在窄窄的巷子里撞来撞去,
带着股子泄不完的火气。我躲在老槐树后面,树皮粗糙的纹路硌着后背,树影在地上晃悠,
把我的影子切成一段一段的。陈宇还蹲在地上,背对着我,肩膀缩成一团,
校服后领磨出了毛边。“听见没有!” 陈宇母亲又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跟你爸起早贪黑供你念书,你就拿这点分数糊弄我们?你对得起谁啊!
” 搪瓷缸被她踢了一脚,在地上滚了半圈,露出里面没刮干净的米粒。
“明天就去跟你班主任说,让他给你找补习班!再读一年,明年必须考重点!”陈宇没说话,
头埋得更低了。阳光落在他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细柴。
我攥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10年后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过陈宇的日记。
日记里记着他每天做了多少题,记着他父母又骂了他什么,
最后一页写着 “6 月 26日,去学校看看吧,那里的树长得高”。那时我才知道,
他不是因为考不好才***的。他是被日复一日的骂声,被 “必须考重点” 的压力,
被所有人都只看成绩的眼神,一点点逼到了绝路。陈宇的母亲骂够了,转身进了屋,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院子里只剩下陈宇一个人,他还蹲在地上,肩膀慢慢抖了起来。
我深吸了口气,从树后走出来,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陈宇猛地回头,
看见我时愣了愣。他的眼睛很红,眼下有很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你是……”“我是林老师的女儿。” 我往前走了两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我叫林微。”他的眼神暗了暗,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你找我有事?
”“我……” 我想说 “你别***”,想说 “你别听***”,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个 13 岁的小姑娘,突然跑到别人家说这些,只会被当成神经病。
我从书包里掏出个苹果,是早上母亲塞给我的,用塑料袋装着,还带着点凉。
“我爸让我给你送个苹果。” 我把苹果递过去,声音放轻了些,“他说…… 高考结束了,
让你好好歇歇。”陈宇抬头看我,眼里带着点疑惑,可还是伸手接了苹果。他的手指很细,
指关节上有几道浅浅的疤,像是被笔尖划的。“谢谢。”“不用谢。
” 我看着他把苹果攥在手里,没吃,只是指尖在苹果皮上反复摩挲,“我爸还说,
不管考得怎么样,你都是个好孩子。”这句话是我编的。10年前的今天,
父亲忙着给学生填志愿表,根本没顾上陈宇。可我总觉得,他要是知道陈宇的处境,
一定会这么说的。陈宇的肩膀抖了下,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苹果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赶紧抹了把脸,把苹果往口袋里一塞,站起来就往屋里走,脚步慌得像在逃。“我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