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何方妖孽？眼睛岂能伤人！
三尊保持着最后冲刺姿态的石像，冰冷地矗立在破碎的陶俑残骸与焦土之上。
沉重的石质铠甲，凝固的惊恐面容，挺刺的长戈尖端——所有细节都被完美地拓印下来，却又被抽干了全部的生命色彩，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灰败与沉重。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焦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岩石碎裂般的微腥气息。
那女子蜷坐在深坑边缘，沾满污迹的金色蛇发不再像刚才那样狂舞嘶鸣，而是如同受惊的活物，紧紧贴服在她的颈侧和肩头，微微颤抖着，发出压抑的、细微的“嘶嘶”声。
那双刚刚还爆发出毁灭性灰白光芒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迷茫的水雾，碧蓝的瞳孔有些涣散地“望”向周围狼藉的景象，长长的睫毛不安地翕动。
她似乎被自己造成的后果吓到了，又或者仅仅是本能地对周围无数充满敌意和恐惧的视线感到不安。
她的身体微微蜷缩，像一头误入猎场、被无数弓弩锁定的幼兽。
坑沿之上，死寂被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取代。
士兵们握着兵器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冷的青铜戈矛尖端在秋日的晨光下微微发颤，映照着他们惨白的脸。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卫尉军的阵列中迅速蔓延。
“陛下！”
一声惊惶的、带着哭腔的尖叫打破了短暂的僵持。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低阶官员服饰的老者（估计是负责俑坑工程的工师），连滚带爬地从远处跪行到嬴政面前几丈远的地方，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坑沿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妖星坠地，邪祟现世！
此乃大凶之兆！
陛下万金之躯，万万不可立于险地！
请陛下速速移驾回宫！
请陛下速速移驾啊！”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压抑到极点的恐慌。
“请陛下移驾！”
“护驾！
护驾要紧！”
“妖物！
那定是能噬人魂魄的妖物！”
更多的官员和内侍伏倒在地，七嘴八舌地哭喊哀求，声音里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极致恐惧。
“够了！”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蒙恬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挡在嬴政侧前方。
他面沉如水，虎目圆睁，扫过那些惊惶失措的官员，最后死死锁住坑底那个非人的存在，眼中燃烧着军人特有的、面对强敌时混杂着愤怒、警惕与一丝丝不易察觉震撼的火焰。
“大秦锐士何在？！”
蒙恬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陛下安危，重于泰山！
妖邪当前，岂容尔等在此哭嚎乱我军心？！”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剑锋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森冷的弧光，首指坑底！
“卫尉军！
布‘锁妖阵’！
弓弩手预备！
盾卫压前！
其余人等，听吾号令，结阵困敌！
胆敢后退一步者，斩立决！”
军令如山！
方才还弥漫着恐慌的卫尉军阵列，在蒙恬的厉喝和剑锋所指下，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那是被逼到绝境、反而激起血性的凶悍。
方才的恐惧并未消失，却被一股更强大的军纪和责任感强行压下。
“喝！”
“喏！”
整齐划一的应和声带着金属的铿锵。
弓弩手迅速张弦搭箭，冰冷的箭簇反射着寒光，密密麻麻地对准了坑底目标。
持着巨大蒙皮盾牌的甲士低吼着，将沉重的盾牌狠狠砸在身前土地上，组成一道坚实的壁垒，将嬴政牢牢护在后方。
更多的士兵在蒙恬的指挥下，沿着坑边迅速移动，长戈如林，意图从各个方向将那深坑包围，切断任何可能的逃脱路径。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杀机弥漫！
坑底的美杜莎似乎被这突然爆发的浓烈敌意和金属的冰冷反光再次***到。
她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又想抬头。
贴服的蛇发骤然弹起小半，如同被惊扰的毒蛇般再次昂首，发出更为尖锐的“嘶嘶”声。
那双碧蓝的眼眸深处，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灰白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若隐若现地跳动起来！
“放箭！”
蒙恬眼神一厉，毫不迟疑地下达了命令！
他不能让这妖物再有施展那邪术的机会！
必须在她再次“睁眼”前，将其彻底压制！
“住手！”
就在弓弩手的手指即将扣下弩机，箭雨即将倾泻而下的千钧一发之际——嬴政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所有动作。
蒙恬的剑势生生顿在半空。
弓弩手的手指僵在弩机上。
所有士兵的动作都停滞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惊愕地看向他们的帝王。
嬴政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坑底那两个焦点。
一个是那女子眼中微弱闪烁的、仿佛随时会熄灭又随时会爆发的灰白光芒。
另一个，则是那尊侧躺在女子脚边不远处的陶俑兵卒！
在周围一片灰败死寂的石像和破碎陶片中，这尊陶俑的右臂和半边躯干，正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光泽！
那不是石头的沉重灰暗，而是一种温润、内敛、却又坚硬无比的玉质冷光！
如同深埋地下的美玉初露真容，在弥漫的尘土和混乱的背景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刺眼！
嬴政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那光芒，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因震怒和妖物现世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不朽！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压倒了所有的恐惧与杀意！
他耗费巨万，征召天下能工巧匠，所求为何？
不正是为了打造一支能与岁月抗衡、守护他万世基业的不朽之师吗？
窑火煅烧，耗时费力，成品却脆弱易损，让他暴怒欲狂。
而眼前……这妖物无意中的一眼，竟能在瞬息之间，将粗糙的陶土，转化为这等……这等近乎不朽的质地？！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这位千古一帝的心神。
他甚至能想象到，一支由成千上万这样“石化”而成的兵俑组成的军团，矗立于他的皇陵之中，历经万载风霜，依然坚硬如初，栩栩如生，那将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景象！
恐惧？
妖孽？
祸事？
不！
这哪里是灾祸？！
这分明是……天赐良机！
一个足以彻底解决他兵马俑难题、甚至可能远超他所有期望的……天赐之机！
就在嬴政心念电转，目光死死锁住那尊泛着玉质冷光的陶俑，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种几近狂热的、攫取与掌控的光芒时——一个尖锐、急促，带着浓浓惊惧和强烈排斥意味的声音，在他身侧不远处炸响：“陛下！
万万不可迟疑啊！”
嬴政缓缓侧目。
只见丞相李斯，不知何时己从最初的惊骇中勉强稳住心神。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恐惧、算计和强烈排斥的光芒。
他几步抢到嬴政身侧，无视了蒙恬投来的锐利目光，指着坑底那蜷缩的身影，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陛下！
此女发如毒蛇，目能化石，举手投足间便有数名甲士化为齑粉！
此绝非人间之物！
乃《山海经》所载之至凶至邪的妖孽！
其能蛊惑人心，吸***魄！
留之必为大患！
今日若不能趁其虚弱，以雷霆手段诛灭之，待其恢复凶性，恐祸乱宫闱，动摇国本！
陛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请陛下明鉴，速速下令诛杀此獠！”
李斯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句句指向要害，字字不离“妖邪”、“祸患”、“诛杀”。
他不敢去看嬴政此刻眼中那令人心惊的狂热，只想尽快将这超出认知、颠覆常理的恐怖存在从这个秩序森严的帝国核心抹去。
坑底的烟尘，终于散尽了。
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下去。
美杜莎蜷缩的身影清晰可见。
她似乎感受到了李斯那充满恶意的指向和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机，身体下意识地又往里缩了缩。
一条细小的、颜色格外金黄的蛇发，怯生生地从她颈窝处探出一点点脑袋，飞快地扫了一眼坑沿上那无数对准她的冰冷箭簇和戈矛，又倏地缩了回去，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嘶声。
而她脚边不远处，那尊陶俑兵卒被“石化”的部分，在明亮的阳光下，那温润如玉、坚硬似铁的光泽，更加清晰夺目。
与旁边三尊灰败沉重的人形石像，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鲜明对比。
嬴政的目光，在李斯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略显扭曲的脸，坑底那如同受惊小兽般的身影，以及那尊散发着不朽气息的陶俑之间，缓缓移动。
他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下，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方才被震落的、滚入他靴边的白玉冕旒珠。
冰冷圆润的触感传来。
帝王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所有的狂热、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震撼，最终都沉淀为一片幽深难测的寒潭。
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足以冻结空气的威严，清晰地盖过了李斯的进言和周围士兵粗重的喘息：“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