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柴房幽声
那感觉像是赤身躺在冬日的冻土上。
枯槁的稻草刺着她单薄的囚衣。
每一根草茎都像一根细小的针。
意识在剧烈的饥饿感中缓缓聚焦。
林潇的代号是夜莺。
现在这个身体的名字叫做沈云溪。
陌生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
它们像混乱的潮水拍打着礁石。
靖安侯府的三小姐是她现在的身份。
庶出的身份是她悲惨境遇的根源。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索求能量。
胃部早己痉挛到麻木。
喉咙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火烧火燎地疼。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体征在快速流逝。
体温过低。
心跳微弱。
血压己经处在危险的临界点。
这是典型的断食断水导致的器官衰竭前兆。
柴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霉味。
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木头腐朽的味道。
角落里似乎还有老鼠活动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门板的缝隙里艰难地挤了进来。
光线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上下翻飞。
沈云溪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她借着那点微光打量着自己的监牢。
墙角堆着一垛胡乱码放的劈柴。
柴火上挂着一张破损的蜘蛛网。
一只黑色的蜘蛛正安静地趴在网的中央。
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
上面散落着一些干枯的草屑和不知名的污迹。
这具身体只有十五岁。
她的人生在别人的设计下即将走到终点。
罪名是偷窃嫡姐沈云华的一支珠钗。
一个拙劣到可笑的栽赃陷害。
真正的沈云溪在绝望与饥饿中己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现在,掌控这具身体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一声沉重的金属摩擦声从门外传来。
是铁锁被打开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而刺耳。
紧接着是木质门轴转动时发出的***。
吱呀一声长响。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更强的光线猛地刺入昏暗的柴房。
沈云溪的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而眯起。
一个佝偻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那身影显得臃肿而笨重。
来人停顿了片刻。
她似乎在适应室内的黑暗。
然后她迈开脚步走了进来。
随着她的走近,她的样貌逐渐清晰。
这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婆子。
她的头发花白,在脑后梳着一个油腻的发髻。
几缕乱发黏在她满是褶皱的额头上。
她的脸上沟壑纵横。
一双浑浊的三角眼闪烁着刻薄与轻蔑。
她的嘴唇很薄,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戾气。
来人是王夫人的陪房张婆子。
她在侯府的仆妇中有一定的体面。
她也是折磨原主最卖力的执行者之一。
张婆子的手上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她走到沈云溪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肮脏的流浪狗。
“三小姐,老婆子我给你送饭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难听,语调里充满了施舍与嘲讽。
沈云溪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抬起眼皮。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必须节省下每一丝残存的能量。
张婆子见她没有反应,脸上的讥笑更深了。
她手腕一抖。
那个粗瓷碗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
碗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
然后重重地摔在了沈云溪面前的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
碗沿的豁口又崩掉了一块。
碗里的东西泼洒了出来。
那是一滩己经馊掉的米饭。
饭粒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灰黄色。
它们黏连在一起,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几只苍蝇立刻嗡嗡地飞了过来。
它们盘旋在那滩秽物上空。
“夫人心善,还惦记着你这贱蹄子。”
张婆子慢悠悠地说道。
“赏你的饭,快吃吧。”
沈云-溪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的呼吸频率没有丝毫改变。
她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
她在分析眼前这个人的所有信息。
张婆子看到沈云溪依旧死人般地躺着。
她似乎觉得这样的羞辱还不够。
她抬起自己的右脚。
她穿着一双针脚细密的缎面鞋。
鞋面上绣着几朵祥云图案。
那只脚毫不犹豫地踩向了地上的馊饭。
鞋底在黏腻的饭粒上用力地碾了碾。
她将那些米饭和地上的泥土、草屑充分混合在一起。
“哎呀,真是不小心。”
张婆子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
她收回自己的脚。
她用鞋底在旁边的干净地面上蹭了蹭。
“不过没关系。”
她重新看向沈云溪。
“狗吃饭,本来就该在地上吃。”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现在,给我把它吃了。”
张婆子双手叉腰,脸上是扭曲的快意。
她要彻底碾碎这个庶女最后的尊严。
她要看她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食。
沈云溪的身体依然没有动。
她的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在原主的记忆库中搜索着关于张婆子的信息。
这个婆子贪婪、势利、迷信。
她的男人在外面赌钱欠了债。
她的儿子不成器,整日游手好闲。
王夫人许诺会给她儿子在军中谋个职位。
所以她才会如此卖力地为王夫人做事。
沈云溪的视线缓缓上移。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张婆子的脸上。
而是落在了张婆子腰间的一个物件上。
那是一个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桃木符。
符上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符咒。
在刚才的行动中,张婆子的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个木符。
这是一个典型的寻求心理安慰的无意识动作。
沈云溪的脑海里瞬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行动方案。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
这个突破口就是张婆子对鬼神的极度恐惧。
记忆中有一个片段非常清晰。
几年前的一个雨夜,府里的一棵老槐树被雷劈倒。
张婆子吓得跪在雨地里磕头。
她嘴里不停念叨着山精鬼怪。
现在,沈云溪需要扮演一个鬼魂。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
几缕湿透的头发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她的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
那里面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张婆子被她这个样子惊得后退了半步。
她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可笑。
一个快死的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威胁。
“你看什么看!”
张婆子色厉内荏地吼道。
“还不快给我吃!”
沈云溪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漏气。
她张开了嘴。
她说出了第一个字。
“张……”她的声音微弱、嘶哑,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飘忽感。
“……妈妈。”
张婆子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个称呼是沈云溪的生母苏姨娘对她的专用称呼。
苏姨娘在世时,待她还算客气。
“你……你叫我什么?”
张婆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云溪没有回答她。
她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她的嘴角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能算是一个笑容。
那只是一个肌肉的抽搐动作。
这个表情配合着她死人般的脸色,显得异常诡异。
“我的那支银丝绞花手镯……”沈云溪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张婆子的耳朵里。
张婆子的瞳孔猛然收缩。
她的身体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僵住了。
那支手镯是苏姨娘的陪嫁。
苏姨娘病逝后,那支手镯便不翼而飞。
当时府里草草查了一下,便不了了之。
没有人知道,是张婆子趁着混乱偷走了那支手镯。
她把手镯熔掉,换了银子去给自己的男人还赌债。
这件事是她心中埋得最深的秘密。
除了她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
“……你戴着,还合手吗?”
沈云溪幽幽地问出了后半句话。
她的语气很平淡。
就像故人之间一句寻常的问候。
这句问候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张婆子的心上。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牙齿上下打战。
她看着眼前的沈云溪。
那张脸还是三小姐的脸。
可那眼神,那语气,却完全是另一个人。
一个她以为早就化为尘土的人。
鬼!
鬼上身了!
苏姨娘的鬼魂附在了她女儿的身上!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张婆子的全部心神。
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些亏心事。
她想起了苏姨娘病重时,她是如何克扣汤药的。
她想起了她是如何在王夫人的授意下,搬弄是非的。
冰冷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那镯子凉。”
沈云溪的声音再次响起。
“莫要……冻着了你的手腕。”
这句轻飘飘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张婆子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她像是见了地狱里的恶鬼。
她转身就跑。
她因为过度惊慌而手脚并用。
她在门槛处被绊了一下,整个人狼狈地扑了出去。
她甚至顾不上去关上柴房的门。
她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院子的尽头。
她的尖叫声在寂静的后院里回荡。
柴房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张婆子又回来了。
她的头发更加散乱,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端着一个干净的木制托盘。
她的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不敢首视沈云溪的眼睛。
她低着头,快步走到柴房里。
她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草堆上。
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
旁边还有一碟翠绿的酱菜。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杯温热的清水。
张婆子放下东西后,便立刻后退。
她对着沈云溪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不停地用额头撞击着地面。
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一些求饶的话语。
然后她爬起来,再一次惊恐地逃离了现场。
刁奴张婆子连滚带爬地送来了干净的饭菜和水。
一个关于三小姐被饿疯了以至邪祟附体的流言,也随着她的尖叫声迅速在靖安侯府的后院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