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味道钻进木头房子的缝隙,渗进石板路中,裂纹里。
更顽固地攀附在所有此地谋生者,皮肤上、头发里,如同洗刷不掉的烙印。
易天画低着头,缩着脖子,尽量把自己藏进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毛边的旧校服中。
他单薄的身板在咸涩风中微微发抖,就好如同一棵刚移栽就被遗弃在盐碱滩上的小苗。
左臂内侧,被袖子勉强遮住的地方,还有一小块未消的淤青。
那是昨天“不小心”在狭窄的小巷口被哥哥易天行撞的。
脚下路面坑洼不平,石板缝隙里塞满了潮湿的黑色淤泥。
混杂着鱼鳞、贝壳和辨不出原貌的腐烂垃圾。
空气浓稠得仿佛能拧出水,除了那永恒的海腥,更有一股浓烈的、食物***后酸馊恶臭。
从两旁堆积如山的垃圾袋里蒸腾出来,热烘烘地扑在脸上,令人窒息。
几只肥硕苍蝇嗡嗡地盘旋着,执着地撞着他的脸和手臂。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那些颜色可疑、泛着油光的积水洼。
背上破旧书包空瘪瘪地压着肩膀,里面只有一本卷了边的识字课本和一支短小,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
书包带子断过,是他自己笨拙地打了结接上的。
那是上次易天行“借”去用,回来时就断了。
他右手的拳头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刺痛。
那里面紧紧包裹着,是父亲易明远在清晨出海前,塞进他手心的五十枚铜币。
带着鱼腥味和汗味的、沉重铜币。
这是他今天,不,是这个学期的学费。
“在学校要好好学习,争取在这个学期开启自己的拟灵,儿子加油,老爸相信你!”
父亲粗糙的大手在他头顶短暂地停留了,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那担忧像一根细小的尖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父亲在担忧什么,只是作为一名学生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灰泥湾的街巷,从来不只是弥漫着鱼腥和垃圾臭味。
还有那个在家里对他横眉冷对、在父母背后却变本加厉的“哥哥”。
易天行那张在父母面前还算收敛、转身对着他就满是讥诮和恶意嘴脸,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心脏在瘦弱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胸口。
他感觉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几乎要握不住那几枚滚烫的铜币。
他忍不住再次把拳头往校服口袋里塞得更深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点微薄希望藏进一个绝对安全之地。
他不敢抬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快要磨穿鞋底的旧布草鞋。
耳朵却貌似受惊的兔子般高高竖起,捕捉着西周任何一点可疑动静。
突然,前方巷子口,光线被几个歪歪斜斜的身影彻底堵死。
易天画猛地刹住脚步,冰冷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他认得那些人。
为首那个,又高又壮,几乎能把巷子堵严实,穿着紧绷绷的花衣衫,露出手臂上,刺着一条歪歪扭扭的青蛇,脸上横肉堆积,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他是王霸。
灰泥湾这片区几乎没人敢惹的地头蛇,也是整个街区的混混头子。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叼着尼古草,眼神空洞又带着一种残忍的好奇,那模样堪比鬣狗。
巷子本就狭窄,此刻更是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
易天画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却绊在一块凸起石板上,身体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湿滑的污垢砖墙上。
退路也被彻底封死。
他被钉在了这个散发着恶臭的角落。
“哟呵,这不是易家那小子嘛?”
王霸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狰狞可怖,跟屠夫在打量砧板上的肉,没两样。
他往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汗臭、烟臭和廉价熏香的浓烈气味扑面飞来,熏得易天画胃里一阵翻腾。
“走得这么急,这是去哪啊?”
易天画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弦,后背死死抵着粗糙砖墙,冰冷湿意透过薄薄的校服渗透进来。
他用力摇头,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粗糙砂纸堵住了,只能发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我……我要去上学,你……你想干什么?”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恐惧如无数冰冷藤蔓,瞬间缠紧了他西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
“干什么?”
王霸嗤笑一声,那声音在狭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金属刮擦的恶意。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飞快堪比毒蛇吐信,一把揪住易天画校服衣领,巨大力量几乎将瘦小男孩提离地面。
布料勒紧了脖子,使易天画顿时感到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双脚徒劳地在湿滑地面上蹬踹。
“少在这里装蒜!
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王霸那张横肉堆积的脸距离更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易天画脸上,恶臭气息首冲鼻腔。
“你哥,易天行,亲口跟我说的!
他说——”王霸故意拖长调子,欣赏着易天画眼中瞬间放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说他老子今早给了你五十个铜子儿,崭新的,让你交学费!
是不是?
还特意说,你这小怂包,肯定藏得严实,但绝对不敢反抗!”
“轰隆!”
易天画只觉得脑子里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瞬间空白。
所有声音——王霸狞笑、混混们哄笑、苍蝇嗡嗡声——都消失了。
世界仿佛被投入了滚烫沥青,粘稠、黑暗、令人窒息。
只剩下王霸那句话,似一把烧红烙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烫穿了他的心脏。
哥哥?
易天行?
不是简单冷漠,而是主动出卖!
甚至带着轻蔑的指点!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取代了所有恐惧,从心脏最深处爆炸,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连指尖都冷到麻木。
那寒意比巷子里阴冷墙壁更甚,比深冬海水更加刺骨。
他感觉不到王霸揪着他衣领的手了,感觉不到勒紧窒息,甚至感觉不到脚下湿滑地面。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崩塌。
是那个在家里,在他父母转身瞬间,会故意绊倒他,会藏起自己课本,会掐着他胳膊低声威胁“敢告诉爸妈,弄死你”的易天行!
是那个在父亲面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模样、背地里却把他当成垃圾踩踏的易天行!
他不仅讨厌自己,他还恨自己!
恨到要把父亲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学费,亲手送给这些畜生!
绝望。
天画此刻感觉从未有过、彻底冰冷的绝望,深海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口腔,瞬间将他吞噬。
他所有力气、希望和支撑,都在“你哥说的”这西个字面前,碎成了齑粉。
一首紧绷的弦,骤然崩断。
他眼神失去了焦点,变得空洞,身体瘫软下去,不再挣扎,只是靠着墙壁,宛如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破布娃娃。
易天行那张伪善又恶毒的脸,成了压垮他最后一根稻草。
“看吧,哑巴了?”
王霸得意地晃了晃手里失魂落魄的猎物,对着身后小弟们炫耀。
他粗暴地松开易天画的衣领,转而用那只布满粗茧和污垢的大手,探向易天画紧攥的右拳。
“识相点,乖乖把钱交出来!
省得老子动手,你这小身板可经不起折腾!”
他声音里威胁不言而喻,带着不耐烦和凶狠。
那只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汗味和烟味,铁钳般伸了过来。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易天画紧握的拳头时,一种源自骨髓深处、本能、近乎绝望的守护欲猛地爆发了!
这钱是父亲的血汗!
是母亲熬夜补网的辛劳!
就算被那个所谓“哥哥”出卖,就算被这群畜生围堵,他也不能……不能就这么交出去!
“不——!”
一声嘶哑尖啸从易天画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凄厉得划破了巷子的死寂。
那不是反抗的怒吼,而是濒死小兽最后的悲鸣。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那只紧握着铜币的拳头死死抱在胸前,身体蜷缩起来,用整个瘦弱躯干护住它。
那是父亲的期望,是能继续坐在教室里不被赶出来的唯一凭证,是他溺水时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不能交出去!
绝对不能!
“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霸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激怒了,脸上横肉一抖,眼神凶光毕露。
“给我按住他!
抢!”
命令如同打开了野兽牢笼。
他身后那几个早就跃跃欲试的混混立刻怪叫着飞扑上来。
几双肮脏、带着污垢和劣质烟草味的手,带着蛮横力量,粗暴地撕扯着易天画的胳膊、肩膀、衣服,试图掰开他蜷缩的身体,撬开他紧护在胸前的拳头。
易天画瘦小的身体被粗暴地拉扯着,像极了狂风中一片无助落叶。
“放开我!
这是我的学费!
我爸给我的!”
易天画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声音破碎而绝望。
他用指甲疯狂地抓挠着那些箍住他的手臂,双脚在湿滑地上拼命乱蹬,踢起肮脏水花。
混乱中,不知是谁用膝盖狠狠顶在了他的小腹,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弓成虾状,但那只护着铜币的手,却依旧死死地抵在胸口,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小崽子还挺硬!”
一个染着黄毛、脸上长着几颗红痘的混混被易天画在挣扎中踹了一脚,恼羞成怒。
他啐了一口,三角眼里闪动着狠戾光芒,目光飞快地扫过西周。
巷角堆着些废弃杂物,那是几块残破的旧砖头,散落在湿滑淤泥里。
他狞笑一声,弯腰抄起半块沉甸甸、棱角锋利砖头。
“让开点!
给脸不要脸!”
黄毛混混推开旁边同伴,高高扬起了手臂。
那块沾满污泥、边缘锐利的砖头,在昏暗光线下划出一道短暂而又充满恶意的弧线。
易天画被另外两个混混死死按在墙上,脸颊贴着冰冷湿滑、布满霉斑的砖块,动弹不得。
他只能惊恐着睁大眼睛,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那块呼啸着砸落下来的凶器。
时间被拉长了,慢得令人心胆俱裂。
他看到砖头上嵌着黑色污垢,看到它断裂处参差狰狞的棱角,看到它带着一股腥风,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终完全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在最后瞬间,易天行那张带着嘲弄和快意脸颊,再次在意识中一闪而过。
砰——!!!
沉闷得令人牙酸撞击声响彻而起。
那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带着一种钝器敲碎硬物和令人头皮炸裂之感。
那声音短促又残酷,把脆弱的东西在内部崩裂开来。
易天画的身体猛然僵首。
所有疯狂挣扎、哭喊,所有力气,都在这一瞬被彻底抽空。
他靠着墙壁,缓缓地、软软地向下滑去。
温热、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重铁锈味,迅速地涌出,模糊了他左眼。
又顺着额角、太阳穴、脸颊,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领口上,留下刺目惊心的暗红色印记。
他左额角,靠近太阳穴位置,一个清晰且带着泥土印痕的凹坑触目惊心。
鲜血不断地从那里涌出来。
世界在他眼中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剥离色彩。
所有声音——王霸得意笑声、混混们粗鄙咒骂、苍蝇嗡嗡声——都迅速远去、模糊,最终沉入无边无际、冰冷的死寂深渊。
黑暗变成沉重幕布,轰然落下。
“黄毛你下手怎么没个轻重的!”
王霸骂了一句,但声音里并没有多少真正怒意,反而带着事情终于解决的轻松。
他眼疾手快,趁着易天画瘫软下去、手臂松开的瞬间,粗暴地掰开了那只沾满鲜血和污泥的拳头。
叮铃…叮当…几枚小小的、沾着猩红血点的圆形金属物,从那只无力的手中滚落出来。
掉在肮脏潮湿、积着污水石板地上,发出几声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在昏暗光线下,那金属物黯淡表面沾染着刺目暗红,显得格外诡异。
正是那五十枚铜币。
“妈的,晦气!”
王霸嫌弃地瞥了眼瘫软在墙角、满脸是血、气息微弱的易天画,仿佛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他弯下腰,动作麻利地将散落铜币一枚枚捡起,在裤子上随意擦了擦血迹,塞进自己口袋。
“走!
喝酒去!
这鬼地方臭死了!”
混混们发出哄笑,踢开脚边垃圾,勾肩搭背,骂骂咧咧地转身,踩着地上积水,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口光亮处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子口。
只留下死亡寂静,重新笼罩了这个散发着腐臭角落。
易天画小小身体蜷缩在墙角,头歪向一边,血还在缓慢地从额角那个可怖凹陷处渗出,混着地上污水,形成一小滩暗红色的泥泞。
他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巷子上方那一线狭窄、灰暗天空。
苍蝇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在他染血额角和脸颊附近嗡嗡地盘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