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顶讨厌放学***响起的那个短暂真空期。喧嚣未起,寂静已碎。就像是暴风雨前,
那几秒让人心悸的凝滞。我的心跳总在这个时候像坏了发条的旧闹钟,咯噔一下,
然后死命地乱蹦。空气里混合着廉价午餐盒的气味,粉笔灰的味道,
还有后排那几个男生身上永远散不掉的淡淡烟味——他们不喜欢洗校服。我像往常一样,
把脸埋进竖起来的旧校服领口,只留一双眼睛,
飞快地收拾着课桌里少得可怜的几本书和那张揉得发软的纸——我的日记纸。
不敢记在本子上,那太危险了,只敢用一张张零散的纸,写完,
再偷偷摸摸塞进课桌那个只有我知道的、靠墙的、极其隐蔽的夹缝里。“喂!陈默!
”一声粗糙的吆喝像块石头砸进浑浊的水池。后脑勺猛地一沉,
紧接着是粘腻冰凉的触感顺着发根往下滑。又是他!篮球恶作剧的后遗症。程野,
他们那群混混里嗓门最大、脸皮最厚的那个。他晃到我面前,咧着嘴,牙齿被烟熏得有点黄。
旁边几个狐朋狗友发出看戏的嗤笑。“放学了还那么勤快呢?
”程野的嗓音带着故意拖长的调子,像生锈的指甲刮着黑板,“帮你清醒清醒!
”他扬了扬手里半瓶剩的冰红茶,瓶口还在往下滴水珠。冰凉的液体流进脖子,
激起一阵恶寒。我攥紧了手里的书,指关节捏得发白,感觉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太阳穴突突地跳。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真想把手里的书狠狠砸到他那张嬉皮笑脸上去!
可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死了,僵硬得厉害,只有指尖在轻微地颤抖,
连大声说个“滚”字都费劲。这就是我的诅咒。一个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消失的名字,陈默。
配着这张丢进人堆也……让人难以忽略的脸。不是那种有个性的酷或者艺术感的丑,
就是纯粹的“不美丽”——小眼睛,肿眼泡,脸上密布着祛痘药都束手无策的坑洼和疤痕。
我妈心大,只会拍着我的背说:“娃啊,长开了就好!”我爸呢,偶尔喝多了,
看着电视里光鲜亮丽的女明星,再看看我,会忍不住叹口气。那种叹气,
比程野的羞辱更深地凿进心里。全校默认的丑小鸭。这个标签,像颗耻辱钉,
把我牢牢钉在校园食物链的最底层。沉默成了唯一安全的铠甲。“啧,”程野见我没反应,
顿觉无趣,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张不怀好意的脸猛地凑近了些,
“刚才看你慌慌张张藏什么呢?该不会……”他拉长尾音,眼神毒蛇一样扫过我的抽屉。
我的心,咯噔一下,骤然从愤怒的狂跳,瞬间冻结成冰坨。那张纸!我刚刚塞进去的那张纸!
脑子里嗡的一声,炸了!“拿来我瞅瞅!”程野动作快得像掠食的鬣狗,大手一伸,
直接捅进我的桌肚。旁边一个染了撮黄毛的同伴立刻堵在我座位外侧,
挡住了我身体任何可能的遮挡。“别!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的声音尖细变形,
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哭腔,伸手去拦。完全是徒劳。在他面前,我那点反抗,
脆弱得如同一根稻草。哗啦哗啦!书本被粗暴地扒拉出来,掉在地上。
我的心也跟着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程野的手指在那个窄小的夹缝边缘抠了几下,
像探索宝藏洞穴。指尖一勾。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纸,像一枚宣告失败的投降书,
被轻而易举地夹了出来。“哟嗬!”程野怪叫一声,眼睛瞬间亮了,
那光芒带着极其恶毒的兴奋。他捏着那页纸,像捏着一块腐肉,却又是稀世珍宝,
高高举起来,回头冲着同伙们挥舞:“看看!我们的陈默同学,还有写日记的小爱好呢!
写的什么秘密啊?分享一下?”黄毛几个立刻哄笑起来,拍桌子跺脚,
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刺耳地回响。“还给我!
”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勇气或者说羞愤瞬间冲垮了我懦弱的堤坝,我尖叫着扑上去,
拼命去夺那张纸,那张承载了我全部隐秘心事和唯一一点慰藉的薄薄纸张!程野胳膊一抡,
力气大得惊人,轻易就格开了我。我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旁边的课桌角上,
骨头硌得生疼。生理性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急什么?”程野嗤笑,
脸上全是残忍的猫捉老鼠式的得意,“好东西,当然要大家一起学习学习!走,讲台去!
”“对!上讲台念!”黄毛怪笑着起哄。“走!”他们簇拥着程野,连推带搡,
哄闹着穿过一排排桌椅,走向讲台。我被那混乱的人堆裹挟着,踉踉跄跄。
浑身冰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完了……完蛋了……世界变成一片苍白的雪花点。程野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步踏上讲台,
趾高气昂。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张,发出刺啦的脆响,刺得我耳膜生疼。目光下意识地,
不受控制地,如同溺亡者最后看向天空的一瞥,投向教室靠窗的那个角落。周浩宇。
他还没走。大概是被这阵吵闹留住了脚步。午后的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
斜斜地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有着干净的侧脸轮廓,头发清爽,
校服永远穿得整洁服帖。此刻,他甚至微微侧着头,露出一点专注倾听的神色,
目光平静地投向讲台的方向。那是我偷偷放在心里四年的人。
是灰暗画布上唯一一点不敢奢望的色彩,是寒冷冬夜里唯一不肯熄灭的幻想光源。
一千多个日夜,他的一个不经意的目光扫过哪怕从来没有真正落在我身上,
他的一句课代表发布的普通公事公办的话语哪怕语气冷淡,
都能成为我接下来几天的微光。我把这些一点点收集起来,像吝啬鬼珍藏金币,
写进那张带来灭顶之灾的、该死的、蠢透了的纸上!只为了在深夜里一遍遍抚摸,
证明我并非完全活在地狱。现在,他要看着我的地狱被彻底公开处刑了。程野清了清嗓子,
装模作样,像个蹩脚的播音员:“咳咳!安静啊!听众朋友们!下面请欣赏,
由陈默同学倾情撰写的……呕心沥血日记精选!
”教室里还没走完的十几个同学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低笑声浪一样涌起。所有目光,
像探照灯一样,***裸地、带着好奇或鄙夷,唰地聚焦过来。
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标本板上,无所遁形。他念得很慢,
故意模仿着那种矫揉造作、扭捏捏捏的语气,每一字每一句,
都带着剧毒的倒刺:“‘四月五日,晴。体育课。跑八百米,我落在最后,
像头老水牛喘着粗气。他从我旁边经过,带起一阵风。好闻的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
他从没笑过我跑得慢……’”“……噗!”角落里,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忍不住捂嘴笑了出来,立刻又憋住,但肩膀在耸动。
周围几个男同学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五月十二日,雨。语文早读。
他穿了件新的白色T恤,映得侧脸特别好看。轮到他背《琵琶行》…声音真好听。
雨打在窗上,像我的…心跳。’”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笑声。
有人开始夸张地模仿:“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嘿!***好听!
”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我的心脏被这些笑声碾得粉碎。程野停顿了一下,
故意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用一种更戏剧化的、黏糊糊的调子,
念出了最致命的一句——那是去年圣诞节,他帮美术老师发圣诞卡片时,
在我桌上放下一张贺卡说“节日快乐”的那次!天知道我为了这四个字,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写了整整一篇字迹混乱的狂喜。“‘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雪!天上下雪,人间有糖!
他竟然!他竟然对我说……’”程野故意扭捏地停顿,目光不怀好意地扫过脸色煞白的我,
再掠过角落的周浩宇,然后,像是要宣布什么惊天秘闻一样,一字一顿地,
用那种仿佛在朗读传世情诗的咏叹调高声念出——“‘节、日、快、乐!
’”他念得那么用力,那么浮夸,将四个普普通通、本来代表着无限温柔和感激的字眼,
彻底扭曲成了滑稽而荒诞的表演台词!“哇哦——!”教室里瞬间沸腾了!
口哨声尖利地响起,跺脚声,拍桌子声,像一场疯狂的摇滚乐现场!
所有人都被这“节日快乐”的顶级暗恋情节***得兴奋异常。“哎哟喂!节日快乐!
周浩宇你这四个字威力够大的啊!”有人朝着周浩宇的方向怪叫着起哄。“陈默,
你这情感也太丰沛了吧?听个节日快乐就整这么大一篇儿?
”“暗恋的小心思哟~~~啧啧啧!”巨大的、混乱的、无穷无尽的嘲笑声浪几乎将我淹没,
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身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只剩下无法言说的寒冷和麻木。
眼泪根本流不出来,灼烧般的羞耻感从脚底板一直烧到天灵盖。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原地爆炸。就在这时,程野带着一脸嫌恶,仿佛刚刚念的不是字,
而是踩到了什么恶心的秽物,用力抖了抖手中的日记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