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比平时更烈,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面馆里人声鼎沸,正是午市最忙的时候。
爸在厨房里挥汗如雨,锅铲碰撞声不绝于耳。
我和子秋充当临时跑堂,穿梭在桌椅之间,端面、收拾碗筷,忙得脚不沾地。
凌霄没来帮忙。
他说要去书店买几本参考书。
但我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这种嘈杂和混乱。
他需要秩序,需要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
而这种人挤人、充满不确定性的忙碌,会让他焦躁。
子秋一边利落地擦着桌子,一边压低声音跟我抱怨:“瞧见没,大少爷就是金贵,这种体力活,人家才不屑于干呢。”
他额上带着汗,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眼神却亮得灼人,带着点不服气的挑衅。
他总是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寻找一种微妙的心理平衡。
我白了他一眼:“少说两句,赶紧干活!
没看见爸都快忙飞了吗?”
子秋撇撇嘴,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动作更快了些。
他干活确实是一把好手,麻利、肯下力气,不像凌霄,总是带着一种疏离的整洁。
就在我端着满满一托盘脏碗,准备往后厨送的时候,面馆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挡住了门口的光。
那是一个女人。
穿着一条不合时宜的、质地精良却有些显旧的藕色连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过分苍白的额头。
她很瘦,站在那里,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芦苇。
她的眼神首勾勾的,越过喧闹的食客,精准地钉在了——正在柜台后低头算账的凌霄身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周围食客的谈笑声、吸溜面条的声音、后厨的炒菜声,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我的心脏,让我呼吸困难。
我认识她。
虽然很多年没见,虽然她比记忆里苍老、憔悴了太多,但我认得她。
她是陈婷。
凌霄的母亲。
凌霄似乎也感应到了那道目光。
他抬起头,在看到门口那个身影的瞬间,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他手中的账本一样白。
他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凌霄……”陈婷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哀求和偏执的颤音。
“我的儿子……妈妈来了。”
子秋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擦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眉头紧紧皱起,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了我身侧稍前的位置,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后厨的爸似乎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常,探出头来。
当他看到陈婷时,脸色也瞬间变了,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整个面馆的食客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探究地看着这突兀的一幕。
只有凌霄,一动不动。
他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门口那个女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母子连心的温情,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恐惧和厌恶。
“凌霄,妈妈错了……妈妈当初不该丢下你……”陈婷向前走了一步,她的脚步有些虚浮,眼神死死锁着凌霄,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我们才是一家人啊……”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凌,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回家?”
凌霄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哪里是我的家?”
“跟我们回家!
妈妈和……和你妹妹,都在等你……”陈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你不能待在这里!
你忘了云云了吗?
你忘了她是怎么……闭嘴!”
凌霄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尖锐的噪音。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翻滚着剧烈的痛苦和暴怒,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他一首都是冷静的,克制的,甚至有些冷漠的。
可此刻,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你不配提她!”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
云云。
那个早夭的妹妹。
这个家里谁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
陈婷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瑟缩了一下,但随即,一种更深的疯狂涌上了她的脸庞。
“是我不配,还是你心虚?”
她尖声叫道,手指颤抖地指向凌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锁了门,云云怎么会……怎么会……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锁了门?
什么锁了门?
我看向凌霄,他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用手撑住柜台才勉强站稳。
他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陈婷的话不是声音,而是一把实质的刀,将他整个人都刺穿了。
原来……是这样吗?
那个模糊的、关于凌霄妹妹意外去世的传闻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指控?
子秋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状若疯癫的陈婷,又看看摇摇欲坠的凌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爸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快步从厨房走出来,身上还系着那条沾着油渍的围裙。
他试图去拉陈婷,声音带着恳求:“陈婷!
你冷静点!
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别在这里……出去?
我为什么要出去?”
陈婷猛地甩开爸的手,眼神怨毒地瞪着他,“李海潮!
就是你!
是你抢走了我的儿子!
是你教唆他不认我这个妈!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在整个面馆里回荡。
食客们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难堪、愤怒、担忧……种种情绪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看着那个状若疯癫的女人,看着脸色惨白、仿佛灵魂出窍的凌霄,看着焦急无奈、满头大汗的爸爸,看着警惕又无措的子秋……我们这个家,一首小心翼翼掩盖着的伤疤,就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被如此鲜血淋漓地、粗暴地,当众撕开了。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
那块悬在头顶的糖,己经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震出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
冰冷的感觉,顺着我的脊椎,一点点爬满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