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实验室常用的乳胶手套，指尖却贴着父亲留下的银制茶针——那是三十年前斗茶大会的魁首奖赏。
针尖挑开虫蛀叶片背面的绒毛，显微镜般的专注让他忽略了裤脚凝结的霜花，首到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七叔公独臂挎着竹篓的身影从雾中浮现，篓底压着张泛黄的节气表，惊蛰那栏用红笔圈了叁重。
"后生仔莫费劲了。
"老人蹲身抓起把泥土，黢黑的指缝间漏出赭红色砂砾，"自打前年开矿炸了东山头，这土就带煞气。
"篝火在晒谷场中央噼啪炸响，叁拾柒位老人围着火堆蜷缩成佝偻的圆环。
青山举起试管的手在寒风中微颤，投影仪蓝光照亮祠堂斑驳的砖墙："重金属超标最严重的是镉，会通过茶叶富集......"话音未落，装茶青的笸箩突然被掀翻，墨绿芽尖洒在苏阿婆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
"城里来的少爷懂什么茶道！
"老茶农陈五爷的铜烟锅敲得石磨铛铛响，烟袋上悬着的翡翠貔貅在火光中晃成绿萤火，"我爷爷那辈就用桐油饼肥地，哪有什么鬼镉！
"他布满皲裂的脚掌碾过满地茶青，黏稠汁液渗进青石板缝隙，像极了化验报告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折线。
祠堂梁柱突然簌簌落灰，褪色的"耕读传家"匾额后窜出只灰狸猫。
苏麦穗的蓝布鞋就在这时踏过门槛，怀里的樟木匣子撞开凝滞的空气。
她马尾辫上缠着褪色的红头绳，那是十五年前青山离家时悄悄别在她发梢的。
"五爷爷，您看看这个。
"泛黄的宣纸在火光中舒展，蝇头小楷记载着光绪年间虫害治理法："......取清明露水拌生石灰，寅时喷洒......"陈五爷烟锅里的火星骤然暗了。
他颤抖着触摸纸页边缘的茶渍，那里印着朵模糊的蓝莲花——正是他亡妻陪嫁瓷碗上的纹样。
泪水在老人纵横的沟壑里蜿蜒："穗丫头，这本《云崖茶经》......是你娘......"寒风卷着初芽的涩香灌进祠堂，青山望着麦穗眼角新增的细纹。
她褪色的碎花衬衫袖口还留着化学染剂的污渍，那是高中暑假在镇纺织厂打工的印记。
当年扎羊角辫的姑娘，如今指节粗大如竹节虫，却仍能精准指出土壤报告中的砷含量异常值。
晨露未晞的茶垄间，两人影子被朝阳拉成修长的芽尖。
麦穗蹲身拨开腐殖层，露出深褐色的菌丝网络："你走的这十年，茶树王生了七回病。
"她沾着泥浆的指甲划过叶片背面紫癜，"阿爹用鱼肠肥，三婶婆洒灶灰，什么法子都试过。
"突然抓住青山手腕按向土地，掌心传来大地深处细微的震颤，"它还在喘气。
"实验室仪器在祖宅西厢房亮起幽蓝的光。
离心机嗡鸣声中，青山将百年茶树种质样本注入电泳胶。
窗外飘来发酵茶青的酸涩气息，与隔壁灶房飘出的艾草香古怪地交融。
屏幕上的基因序列如星图展开时，七叔公的铜盆突然摔在青石井台，溅起的水花惊散了井底晃动的月影。
"作孽啊！
"老人独臂挥舞着半焦的桐油饼，藏青裤管沾满泥浆，"陈家小子带人把试验田毁了！
"青山冲向山坳时，试管在衣袋里撞出清脆的哀鸣。
新扦插的茶苗半数拦腰折断，塑料标签浸泡在混着除草剂的泥水里，残存的幼苗叶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死灰。
暮色中，晒青架在陈五爷院里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老人佝偻着背翻炒茶青，铁锅边缘结着十载茶垢，腕间疤痕随着翻动忽隐忽现——那是公社年代争茶田留下的刀伤。
青山嗅到空气中突兀的苦杏仁味，突然夺过竹耙扒开茶堆："您用了氰氨化钙？
"祠堂烛火在夜风中明灭，叁拾柒双布鞋在地面蹭出凌乱的刻痕。
投影仪映出老茶农急剧起伏的胸膛，显微镜下的茶叶切片展示着细胞壁的诡异结晶。
"五叔，您这是要茶树的命啊！
"苏阿婆捶打着关节炎变形的膝盖，藏青头巾滑落露出化疗后的稀疏白发。
陈五爷的铜烟锅当啷坠地。
他哆嗦着解开对襟褂，内袋里掉出张褶皱的医院通知单，CT影像上的阴影宛如寄生在肺叶的茶虫。
"开发商......给的偏方......"老人剧烈咳嗽，痰中的血丝溅在泛黄的《茶经》扉页，恰好污了"茶性洁，不可污"那行朱批。
暴雨骤降时，青山正跪在泥泞中抢救最后的样本苗。
防水手电筒光圈里突然出现双磨破的千层底布鞋，麦穗蓑衣上的棕榈叶滴着水，怀里却紧抱着淋透的县志。
"民国二十六年，"她喘息着翻开脆硬的纸页，"日本商社在茶山撒过类似药粉......"闪电劈开天幕的刹那，两人在泛潮的档案里同时瞪大了眼睛。
泛黄的照片上，枯死的茶树如森白指骨刺向天空，而背景里若隐若现的矿洞轮廓，竟与开发商规划图中的温泉酒店选址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