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毕业典礼的无声惊雷章
塑胶操场上蒸腾起一股混合着青草、汗水和廉价香水的、独属于青春散场的气息。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聒噪的蝉鸣不知疲倦地撕扯着离别的帷幕。
毕业生们蓝色的校服汇成一片躁动不安的海,在主席台前起伏涌动。
笑声尖锐,带着解脱的狂喜;哭声压抑,裹着对未知的惶恐;拥抱用力,仿佛要把三年的时光揉进对方的骨血里。
林晚夏站在这片沸腾的喧嚣边缘,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含羞草。
她手心冰凉黏腻,并非因为暑热,而是因为指尖死死抠着手机冰凉的金属边框带来的钝痛,几乎要将那层薄薄的漆面刮掉。
屏幕上,一个用指纹和复杂密码双重锁定的文件夹图标,安静地躺在备忘录的角落里。
它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心跳。
点开它,里面是几百条碎片:一张模糊的***照,定格了许辰逸在图书馆窗边低头演算时,阳光在他浓密睫毛下投出的扇形阴影;一段仅有十几秒的录音,是他代表学校参加辩论赛时清越冷静的陈词结尾——“综上所述,我方坚持认为…”,她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连他最后一个音节微扬的尾调都刻进了心里;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3月12日,晴。
他今天穿了那件干净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
解最后一道物理大题时,他眉心微蹙,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秘密的旋律。
*> *5月8日,小雨。
课间趴在走廊栏杆上看雨,他刚好从旁边经过,带着一股淡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
雨丝飘进来,落在他肩头一点深色,他没在意。
我的心跳声,比雨点砸在栏杆上的声音还大。
*> *……*每一个字符,都像一颗被珍藏的露珠,折射着她整个兵荒马乱的、无人知晓的青春。
她计划好了,就在典礼结束,人群散开的那一刻,她要像演练过无数次那样,假装不经意地走向他,用尽毕生的勇气,对他说出那个藏在心跳最深处的秘密。
那些反复推敲过的句子,此刻在脑海里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下面,有请本届优秀毕业生代表——许辰逸同学发言!”
掌声如潮水般轰然响起,瞬间淹没了林晚夏擂鼓般的心跳。
她猛地抬头,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正走向讲台的那个身影上。
许辰逸。
他穿着和大家一模一样的蓝白校服,却像被精心熨烫过,领口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他步履沉稳,肩背挺首,像一棵迎风而立的青松,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笃定。
阳光慷慨地倾泻而下,为他清晰的下颌线镀上一层浅金,鼻梁高挺,眉骨深邃,构成一张过分好看又带着天然疏离感的脸。
他接过话筒,指节修长有力,调试话筒高度时微微低头的侧影,引得台下女生们一阵压抑的抽气和低呼。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耀眼的光束,照亮了平凡的角落,也刺得仰望者眼睛生疼。
林晚夏感觉喉咙发紧,指尖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手机。
“……三载光阴,师恩难忘,同窗情长。”
许辰逸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冽、平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轻易地压下了操场的喧嚣。
他回顾过往,言辞恳切;展望未来,语气坚定。
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轻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宣布那个早己在光荣榜上熠熠生辉、毫无悬念的答案——被国内顶尖学府录取。
校报记者举起了相机,镜头对准了他。
林晚夏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快了,就快了。
“……关于我个人的未来规划,”许辰逸的声音微微一顿,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眼眸,此刻似乎穿透了眼前攒动的人头,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坐标,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挑战者的光芒,“经过深思熟虑,并获得了家人的支持,我决定放弃国内顶尖高校的录取资格。”
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他顿了顿,清晰而有力地吐出接下来的话:“接受斯坦福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的全额奖学金邀请,将于下月启程,赴美深造。”
“嗡——!”
仿佛一颗炸弹在人群中引爆!
惊愕的吸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夹杂着羡慕与不解的惊呼声,瞬间汇聚成巨大的声浪,狠狠拍打在林晚夏的耳膜上!
她感觉脚下的塑胶地面似乎猛地塌陷了一块,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机差点脱手。
斯坦福?
美国?
下个月?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
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反复排练的台词、鼓足的勇气,在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消息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迅速消融的泡沫,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死死盯着台上的许辰逸,看着他平静无波地阐述着这个决定背后的“前沿科技”、“最激烈的竞争环境”、“挑战自我极限”……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她刚刚还滚烫、此刻却急速冷却、冻结的心上。
他站在聚光灯下,被校领导的赞许(校长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校报记者兴奋的闪光灯(咔嚓声不绝于耳)、同学们复杂各异的目光(羡慕、嫉妒、不解)包围着,他的眼神锐利而充满期待,仿佛己经看到了大洋彼岸那个充满代码与机遇、属于天才的未来战场。
他的视线扫过台下,那目光是平首的、向前的,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留恋,更没有在她这个不起眼的角落,有过哪怕0.1秒的停顿。
太平洋的宽度,瞬间横亘在了她的心尖上。
“喂!
林晚夏!
发什么呆呢?
魂儿真被许大神带到硅谷去了?”
肩膀被一只带着热度和力道的手重重拍了一下,带着熟悉的、吊儿郎当的腔调。
顾川顶着一头仿佛被台风肆虐过的栗色卷毛,校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一件印着古怪抽象涂鸦、还沾着一点疑似早餐煎饼油渍的深灰色T恤。
他凑得很近,带着篮球场跑下来的汗味和阳光晒过的气息,笑嘻嘻地打量着她瞬间褪去血色的脸,和那双失去焦距、茫然失神的眼睛。
他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却被更浓的、刻意夸张的调侃掩盖:“啧,瞧你这小脸白的,跟刷了层墙粉似的。
咋了?
被斯坦福的金字招牌闪晕了?
要不要哥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给你掐掐人中醒醒神?”
“顾川!
你烦不烦!
手拿开!
离晚夏远点!”
旁边的苏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用力把顾川那只碍事的手拍开。
她今天特意化了精致的淡妆,扎着俏皮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脸颊边,因为生气和炎热泛着红晕,像熟透的水蜜桃。
她狠狠剜了顾川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然后立刻转向林晚夏,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小心翼翼和真切的关心:“晚夏?
晚夏你还好吗?
别理那个神经病!
他嘴里就没句好话!”
她温热的手轻轻覆上林晚夏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一丝暖意。
林晚夏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深水窒息中挣扎着浮出水面。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彻底忽视的难堪席卷了她。
她慌乱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试图掩盖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
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疯狂滑动、点击、锁屏,再锁屏。
那个小小的心跳文件夹图标,在屏幕亮起的瞬间一闪而过,像一个被强行关闭的、装着洪水猛兽的潘多拉魔盒,灼烧着她的指尖,也嘲笑着她可笑的计划。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没事。
就是…太突然了。
真…真厉害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人群中心,那里,许辰逸的身影己经被人潮(主要是老师和记者)淹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决绝的、越来越远的、仿佛永远追不上的背影。
阳光依旧毒辣,操场的喧嚣震耳欲聋,庆祝的彩色纸屑被风吹起,打着旋儿落在她肩上,带着一种讽刺的轻盈。
可林晚夏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那个几分钟前还鼓胀着孤勇、充满了甜蜜期待的胸腔,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呼啸着穿堂风的空洞。
手中的手机,沉甸甸的,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