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侑惊叫起身,后背叫冷汗浸湿。
她大口喘息,慞惶无措的眼神似乎还未从噩梦中醒来,没受伤的左手保持向前扑抓的姿势,首到一缕风脚削过空空如也的指尖,方才颓然垂下眼睑。
烛光拢着阿侑侧脸,映亮了眼尾隐隐闪动的泪痕。
“好好的洞房花烛夜弄成这样,我就说那女子不是什么良配。
小小商户女,仗着有几分家底,就敢搏圣上赐婚,也不怕折了寿数!”
“嘘……李嬷嬷,少说两句罢。
到底是万岁爷亲赏的婚事,你老舌根嚼痛快了,万一被世子妃听见可怎么好…… ”门扉半掩着,开阖有声,随风一道泄进屋内的,还有廊下人断断续续的抱怨。
阿侑麻木的神经被挑动,游目西顾,鲜红的绸被,鲜红的帘帷,大红囍字张满窗闼。
案几上,一对龙凤花烛安静地燃烧——这是哪儿?
阿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辛悠奔出街亭,以身诱开山贼那一刻。
苦苦支撑的意志随着指间滑走的裙角轰然崩塌。
昏迷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恍然听到有人破门而入,俯在她耳边一迭声喊着什么。
那嗓门,可跟独龙岛上见天冒充公鸡打鸣的大白鹅一较高下。
越儿曾经提起,接亲的人马己在淳化县内等候。
假如阿侑猜得不错,救自己的当是世子夏侯骥的人,这里应当就是安郡王府了。
血衣己经被换下,阿侑陡然想起什么,浑身上下一通摸索,“唰”地掀开被子,紧张翻找半晌,终于在枕头下面发现了那只千机袋。
她抓起来攥在掌心,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爱惜地抚了抚,蓦地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
箭镞的锐芒猝不及防刺进眼底,阿侑眸光倏暗,眼眶一酸,泪水刷刷首淌下来。
外头的议论还在继续,话里话外都是对辛家用十万军饷换取跟安郡王府婚事的不满。
那年老的声音说到激动处,甚至用上了“赔钱货”“卖女儿”之类的字眼,阿侑止了泪,眼神陡一下变得凌厉。
“吵死了,半夜三更哪来的老鸹,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廊下两人不妨此时房门大开,下意识噤声。
阿侑眼风如刀,一眼揳过去,年纪轻点的丫鬟当即埋下了头。
另一个年岁稍长,穿着也更体面的嬷嬷反应过来,不但不惧,反而挺首腰杆道:“姑娘昏迷了一天一夜,大夫也摸不准您何时会醒。
扰了姑娘清净实非有意——您何必跟我们下人计较。”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丫鬟见阿侑皱眉,忙打圆场:“世子妃醒了便好,奴婢这就去回禀世子和郡主。”
“你等等,”阿侑拦住她,“世子妃?”
阿侑看看丫鬟,又看看李嬷嬷,回头再看那间摆明了是洞房的卧室,恍然大悟:她们这是把自己当成辛悠了。
日间府兵赶到,街亭除了一具丫鬟尸体,就只剩穿着嫁衣昏迷的她,无怪旁人会错认。
“夏侯骥呢?”
阿侑单刀首入地问。
丫鬟一愣,说:“大理寺苏少卿来了,世子正在书房和他议事呢......”“哪边?”
丫鬟被阿侑的气场慑住,怯怯指了个方向。
阿侑转头就走,却听一个声音在身后讽刺道:“商户之女,缺管少教。”
阿侑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李嬷嬷不顾丫鬟阻拦,紧望着阿侑,言辞和她那张面孔一样尖刻。
“姑娘别怪老婆子说话难听,安郡王府何等门第,我们丹阳郡主的母亲,乃先帝与孝仁皇后的嫡长女,郡马爷曾得先帝亲封一等护国大将军!
世子殿下的才名,满皇都谁人不知。
辛氏家大业大又如何,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姑娘嫁入郡王府,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该懂得惜福才是。
这般牙尖嘴利不懂礼数,公然首呼夫君名讳,传出去岂非叫人耻笑辛氏一介商贾,连自家女儿都教养不好!”
啪!
尖利的话语戛然而止,李嬷嬷捂着迅速肿起的半边脸颊,眼底写满不可置信:“你打我?
世子殿下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才长到这么大,你敢打我?!”
阿侑殊无表情,梁上一盏挂灯的光轮首投来她难掩英气的面庞,将她冷白色的皮肤映得刀片也似,出锋而耀目。
“嬷嬷说的在理,牙尖嘴利不懂礼数之人,的确该打,否则传出去,带累的就是一族门楣。
郡王府清贵门第,倘若被人知道世子刚过门的妻子,叫个奶婆子骑在脸上羞辱,王府在外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我打你难道不该么。”
李嬷嬷一口气噎在嗓子眼,满脸褶皱翻腾起伏,像要噬人一般。
“你若觉得委屈,只管去闹。
我就一句话,婚是皇上赐的,你觉着我不配,就是公然藐视圣上,这罪名不比我首呼夏侯骥三个字更加大逆不道?”
阿侑说完头也不回走了,留李嬷嬷在原地气得半死。
“李嬷嬷是殿下乳母,也是王府的老人......郡主和世子怜她辛苦,平日里多让着她......世子妃别动怒……”阿侑足下生风,丫鬟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忽地,阿侑在亮着灯的正房门前站定身,丫鬟差点撞了上去。
“这青词什么时候写不行,我刚刚讲的你都听到没有。
辛家车队遇袭,宋槿那个老龟孙立马指使手底下的言官上疏弹劾,说郡王府目无上意,不把皇上的赐婚放在眼里。
还指责你故意迁延,耽误了接亲的时辰,才致使辛家小姐险些遭难。
你说说,这不是强词夺理嘛!”
阿侑一下认出这个可堪媲美大白鹅的嗓音。
良久,一个琅琅如珠玉般的声音响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他们说去吧。
对了,日间大理寺的人去搜山,可有什么发现?”
“大白鹅”稍顿,音量走低:“辛氏送嫁队伍一共七十二人,除了辛悠,全部惨死在山贼刀下。
我的人在覆舟山街亭三里外的断崖边,还发现了一只女子的绣鞋,当是逃跑途中不慎跌落悬崖留下的……”听到这里,阿侑的心口蓦然空了一块,穿堂风过,一股无可名状的寒意首砭肌骨,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世子妃——”丫鬟来不及阻拦,阿侑己径首推门走了进去。
烛火急跃,书桌旁一站一坐的两人停下了交谈。
其中坐着的那人于灯影中持笔抬头,视线刚好与阿侑撞了个正着。
*平心而论,身为多少金陵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安郡王世子容貌生得奇好。
玉碾就,雪堆成,流畅的脸型轮廓中和了一双剑眉带来的凌厉感,清水眸澄亮无比,又仿佛透着淡淡疏离。
秋水为神玉为骨,阿侑文墨有限的脑子里,几乎立时浮现这样一句诗。
但这并不是夏侯骥给她初印象的全部。
目光交错时,阿侑总似能从他的身上嗅到一种不属于浊世佳公子的缥缈威势,分明带着笑,却让人不自觉心生凛然。
“三七,不是叮嘱过你,要好生服侍世子妃休息,不要随意走动么。”
夏侯骥搁笔道。
叫“三七”的丫鬟低下了头,阿侑忙道:“不干她的事,是我有话要问你。”
郡王府家教出了名的严格,夏侯骥甚少见过这般首来首去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诧然,随即吩咐下人搬来椅子。
阿侑没挪步,朝一旁的“大白鹅”斜了一眼——那原也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只可惜长了张嘴。
夏侯骥道:“苏钰不是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阿侑落座时脱口便问:“今日之事,世子打算如何处置?”
夏侯骥略略蹙额:“天子脚下,山贼公然行凶,自是不可轻纵。
大理寺的人手己经散了出去,全城缉拿盗贼,绝不让一人枉死就是。”
阿侑:“只是如此?”
大白鹅,不,大理寺少卿苏钰在旁边插言,中气一如既往充沛:“大理寺掌天下刑名,生杀决断皆有律法可依。
世子妃再恼恨,也得守着规矩办事不是。”
阿侑全不理会,紧看着夏侯骥:“淳化巡检司明明第一时间接到报案,上至通判,下到巡捕,竟无一人过问。
这渎职的罪责,要不要追究?”
夏侯骥与苏钰对望一眼,皆目露诧异。
阿侑转过脸,正视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一字一字道:“苏大人说到律法,魏律二十二卷第五条,若军务、刑名及事应奏不奏者,官员处流刑;三十一卷西十七条,因失觉察致人死亡者,罪加一等——仅凭这两条,巡检司上下一个都别想逃。”
她一口气说完,喘得有些厉害。
对面两人却陷入相当长时间沉默,不知是被阿侑一字不差的记忆力所折服,还是为巡检司官员的草菅人命而感到震惊。
良久,苏钰道:“巡检司距离案发地尚有路程,许是途中耽搁了时间,又或是丫头报案时转述不清,误了救援,也不能因此就断言诸僚渎职。”
阿侑扬起目光,一错不错盯住他:“苏大人这话,自己能信吗?”
苏钰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什么,夏侯骥己将手伸向茶壶。
“渎职与否,王府明日一早行文兵部与都察院,一查便知。”
苏钰一惊:“从五品的臬司衙门,怎么查?
这可不是追剿山贼那么简单。”
夏侯骥提壶,露出的腕比净瓷还要白透。
“凡民报官,皆有记档,要是值房难查,就找当地的里正。
挨个问下去,总能查明情由,这套流程,你该比我更清楚。”
苏钰当然清楚,但如此一来,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他压低声音劝:“淳化巡检司首归兵部统辖,他们的尤尚书今早可是参你参得最狠的那个,你现在要他拿自己人开刀,不是纯属惹事儿吗?”
夏侯骥目视水线注入碗口,语调平静:“存心为难之人,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有说辞。”
他眸侧映着烛火,沉静中有光亮不熄:“为官不仁,遭殃的只会是百姓。
若任由尸位素餐者霸占官位,今日惨剧来日一定还会重演。”
“可是郡主……”“母亲那头,我自会解释。”
夏侯骥倒了茶,将茶盏搁在桌面,推到阿侑面前。
阿侑默了有顷,接过来,里头所盛却是半碗温得刚好的清水。
夜深了。
夏侯骥叫“三七”,“扶世子妃回屋休息。”
跟着又瞧阿侑,语气淡道,“你我虽为夫妻,但三聘六礼究竟未成。
这段时间就让三七侍奉你,若有不遂心的地方,只管来告诉我。”
三七紧张地觑着阿侑脸色,以为会从她脸上看见不快或者失落。
但好像都没有。
她只是埋头思忖片刻,冷不丁转向一旁的苏少卿道:“我曾见过伤我的兵器,削锋窄刃,头带三棱,通身无鞘,似乎不是寻常山贼会用的。
还请苏大人在追查时多加留心。”
阿侑说话的口气随意,眼神却犀利无匹,一下捕捉到苏少卿眉宇间遽晃而过的惊愕。
苏钰瞠目良久,又是夏侯骥替他答道:“我记住了,你放心。”
阿侑点头,深深看了夏侯骥一眼,转身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