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方向飘来煤球炉的烟,混着油条与豆浆的香气,这味道像把生锈的钥匙,精准***了记忆深处的锁孔。
三十年前的清晨,我也曾这样站在这里,等着梅从女生宿舍楼里跑出来,她总是把搪瓷缸敲得叮当响,说晚了就抢不到咸菜豆腐脑。
青石板路上的裂缝还在老地方,当年梅被绊了一跤,膝盖磕出的血珠染红了白袜子。
此刻我刻意绕开那条裂缝,却在拐角撞见了推着铁皮餐车的张大爷。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腰间别着的铜铃铛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小伙子,让让!”
他粗声粗气地喊着,餐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张大爷,今天有甜豆浆吗?”
话出口时我自己都愣了。
记忆中第一次和梅搭话,就是因为她问了同样的问题。
张大爷抬头瞥了我一眼,皱纹里嵌着煤灰:“就剩最后半桶,要喝抓紧!”
我接过搪瓷缸,手指触到缸沿凹下去的小坑——那是某次打饭时,王强不小心用铁勺敲出来的。
食堂里挤满了穿蓝白校服的学生,铝制饭盒碰撞声此起彼伏。
我在长条形的木桌前坐下,对面几个女生正叽叽喳喳讨论着《上海滩》的重播。
其中扎马尾的姑娘突然抬头,我差点把豆浆泼出来——她侧脸的弧度,像极了梅大学毕业后的模样。
“同学,这有人吗?”
她指着我对面的空位。
我慌忙摇头,看着她坐下时发梢扫过桌面,恍惚间竟觉得梅就坐在眼前。
饭后绕到教学楼,爬山虎己经攀上了二楼的窗台。
103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我贴着门框张望,教高等数学的陈老师还是那副老派模样,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讲课讲到激动处会用三角板敲讲台。
教室里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二十岁的我正低头打瞌睡,课本下压着梅偷偷塞来的纸条,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
图书馆的旋转门发出吱呀声,油墨与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在借阅台前停住,玻璃柜台里摆着牛皮纸封面的登记簿,钢笔字迹力透纸背。
“要查什么书?”
戴圆框眼镜的管理员推了推眼镜,她胸前的工牌写着“李淑芬”——和记忆里的名字一样。
我鬼使神差地报出那本《朦胧诗选》的编号,她转身时,我注意到她藏蓝色的确良衬衫后领处,补着枚淡粉色的补丁。
书架间的光影忽明忽暗,我伸手去够顶层的书,指尖却碰到了另一只手。
“不好意思……”我下意识开口,抬头却撞进一双陌生的眼睛。
戴眼镜的男生歉意地笑了笑,接过我递去的书:“谢谢,我找了好久。”
他转身离开时,我盯着他后颈的痣,那位置与王强多年后长出来的一模一样。
穿过露天操场,单杠上晾晒的白衬衫随风摇晃。
沙坑边,几个男生正在打弹珠,玻璃珠碰撞的脆响让我想起某个逃课的下午。
那时梅蹲在树荫下,用树枝在沙土上画我们的名字,说等毕业就把这棵树认作“爱情树”。
可后来树被砍了,连树桩都被水泥封死,就像我们无疾而终的爱情。
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后山。
石阶上的青苔还在,踩上去滑溜溜的。
半山腰的凉亭里,有对情侣正在低声说笑,女生的碎花裙随风扬起,露出纤细的脚踝。
这画面突然刺痛了我,三十年前的某个黄昏,我也曾在这里吻过梅,她的唇上还留着橘子汽水的甜味。
“同学,你的东西掉了!”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举着枚银色的校徽。
校徽边缘刻着“1989届”的字样,和我当年弄丢的那枚一模一样。
“谢谢。”
我接过校徽,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突然想起梅总说我的手像冰棍。
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开时,发梢的红绸带在暮色中晃成一团火焰。
暮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
我站在学校围墙边,看着校外的街道车水马龙。
自行车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收音机里飘出的邓丽君的歌声,交织成1989年特有的交响。
远处电影院的霓虹灯牌闪烁,《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海报在风中轻轻颤动。
我知道,三天后梅会拉着我来看这场电影,她会哭得像个孩子,把眼泪蹭在我的衬衫上。
夜风送来栀子花的香气,我忽然想起梅说过,她最喜欢这种不张扬的香。
此刻校园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浸满了记忆的汁水,轻轻一捏就能挤出三十年前的时光。
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天际,我听见钟楼传来八声闷响,那声音穿过三十年的岁月,依然震得人胸腔发疼。
往宿舍楼走时,我在路灯下瞥见自己的影子。
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要够到路对面的梧桐树。
那棵树上挂着几个废弃的羽毛球,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我突然想起梅总说,羽毛球是最残忍的运动,明明相爱,却要不停地把对方打远。
此刻望着那些褪色的羽毛球,我忽然分不清,究竟是现实闯入了记忆,还是记忆吞噬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