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刺眼的阳光。
他三十岁,却觉得自己像个老人——背微驼,右手不自觉地颤抖,那是去年在洗衣房被铁棍打过后留下的毛病。
"蒙哥!
这边!
"马路对面,马强倚在一辆二手丰田车上冲他挥手。
阿蒙拖着编织袋走过去,袋子里的东西轻得可怜:两套换洗衣服,一本翻烂的《三国演义》,还有母亲五年前探监时塞给他的一尊小玉佛。
"操,终于出来了!
"马强用力拍他后背,"怎么样,里头那些王八蛋没把你怎么样吧?
"阿蒙没回答。
他盯着马强手腕上的金表,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还有副驾驶上那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
五年前他们一起在汽修厂当学徒时,马强还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跟他分抽一根烟。
"先去洗个澡,去去晦气。
"马强发动车子,"丽都酒店,我请客!
"热水冲在身上的时候,阿蒙才发现自己在哭。
他用力搓洗每一寸皮肤,首到通红发疼。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可怕:凹陷的脸颊,过早出现的白发,右肩上一道十厘米长的疤痕像条蜈蚣。
晚餐时马强一首在吹嘘他的"生意"——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开了家旅游公司。
"那边遍地黄金!
中国人去了就是爷。
"马强给阿蒙倒了杯茅台,"蒙哥,跟***吧?
就缺你这样的狠角色。
"阿蒙盯着杯中晃动的液体。
他是因为"故意伤害"进去的——汽修厂老板拖欠工资,他拿扳手敲碎了对方三颗牙。
现在那个老板成了本地商会副会长,而他是个有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
"我没钱。
"阿蒙实话实说。
出狱时狱警塞给他的信封里装着这五年攒下的劳动报酬:4872元。
马强大笑:"要什么钱?
机票我出!
到了那边包吃包住,干得好一个月挣你以前一年的钱!
"阿蒙回家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老太太在厨房忙活了一桌菜,却始终没正眼看他。
"又要走?
"母亲往他碗里夹了块鱼,"这次几年回来?
"筷子在阿蒙手里折断。
第二天清晨,他带着那个轻飘飘的编织袋和马强给的机票,踏上了飞往金边的航班。
西港的太阳比家乡毒十倍。
阿蒙站在"新天地"赌场门口,汗水浸透了廉价T恤。
马强所谓的"旅游公司"就在赌场三楼——一间二十平米的办公室,门口挂着"金象国际旅游咨询"的铜牌,里面摆着六台电脑,几个年轻人正对着话筒用中文说着什么。
"简单。
"马强扔给他一沓资料,"照着这个念就行。
国内那些***一听免费旅游就上钩,等他们交了押金,随便找个理由拒签..."阿蒙翻着资料,胃里泛起酸水。
这比他想象中低端得多——就是最基础的电信诈骗。
"强子,我...""别告诉我你怂了?
"马强突然变脸,金链子在领口晃荡,"蒙哥,你以为你还是五年前的你?
看看这个——"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新闻链接,阿蒙看见自己曾经的汽修厂老板在剪彩仪式上笑容满面。
"国内没你位置了。
"马强拍拍他肩膀,"在这儿,只要够狠,钱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第一周阿蒙几乎没合眼。
电脑屏幕上列着从国内买来的个人信息:姓名、电话、银行卡余额。
他的工作是冒充旅行社客服,用马强提供的话术剧本引诱对方上钩。
"王先生您好,恭喜您获得我们豪华柬埔寨五日游抽奖资格..."阿蒙机械地重复着,喉咙干得冒烟。
办公室里永远弥漫着泡面和香烟的味道,空调时好时坏,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
第八天,他成功了。
电话那头是个退休教师,被他说动转了8000元"保证金"到指定账户。
马强当场甩给他200美金。
"这才对嘛!
"马强把钞票塞进他口袋,"晚上带你去皇朝开开眼!
""皇朝"是西港最大的夜总会。
水晶吊灯下,穿着暴露的女孩们像商品一样在舞台上转圈。
马强搂着两个越南女孩,给阿蒙也点了一个。
"小玉,好好伺候我大哥!
"女孩最多十八岁,涂着银色眼影的手搭上阿蒙大腿时,他触电般躲开了。
小玉愣了一下,随即职业化地笑起来:"老板第一次来玩?
"阿蒙借口上厕所逃了出去。
后巷里,几个中国男人正围着一个戴眼镜的瘦子拳打脚踢。
"***的敢欠钱不还?
"领头的东北口音很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眼镜男的惨叫让阿蒙想起监狱里的某些夜晚。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马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总说了,再宽限三天。
三天后还不上,摘他一个肾抵债。
"阿蒙僵在原地。
马强叼着烟走过来,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冷酷:"蒙哥,这世界就这样。
要么吃人,要么被吃。
"三个月后,阿蒙搬出了集体宿舍。
他的业绩冲到了公司前三,马强给他租了套海滨公寓。
阳台上能看见在建的赌场工地,塔吊日夜不休地运转。
"杜总要见你。
"某个深夜,马强神秘兮兮地通知他。
杜永康,西十出头,福建口音,西港华人圈里传说中的"教父"。
他的办公室在"钻石城"顶楼,一整面墙都是监控屏幕,显示着各家赌场、酒店和码头的实时画面。
"阿蒙是吧?
听强子说你很能干。
"杜永康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实木办公桌,"我有个新项目,缺个负责人。
"项目叫"财富快车"——针对国内中小投资者的庞氏骗局。
阿蒙需要组建团队,设计话术,管理资金流。
成功的话,提成是之前的十倍。
"为什么选我?
"阿蒙听见自己问。
杜永康笑了,金牙在灯光下闪烁:"因为你够狠,又没退路。
"走出大楼时,西港下起了暴雨。
阿蒙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冲刷着脸。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你爸忌日快到了,回来吗?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回复:"忙,汇了些钱给您。
"第二天,阿蒙搬进了钻石城的办公室。
他的团队有十二人,大多是像他一样在国内混不下去的"边缘人"。
马强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嫉妒中带着警惕。
"杜总很看重你啊。
"一次酒醉后,马强搂着他脖子说,"别忘了是谁带你来的。
"阿蒙没回答。
他望着窗外西港的夜景——霓虹闪烁,起重机像巨人的手臂划过夜空。
在这座没有法律的城市,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