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过，霜降未至。
江南水乡，临川城。
已是深秋，本该是万物萧瑟的时节，但今年的秋意，却被一股异样的甜香搅动着。那香气不似寻常花果，浓郁、甘芳，带着一丝勾魂摄魄的冷冽，丝丝缕缕，渗透进清晨湿冷的雾气里，弥漫在临川城的大街小巷。
城东的早市，一如往常般喧嚣。贩夫走卒的吆喝，妇人讨价还价的尖锐，混着牲畜的膻气、油炸点心的腻香，构成一幅活色生生的市井画卷。然而今日，这画卷的一角，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扭曲了。
人群像是被蜜糖吸引的蚁群，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汇聚。那里，停着一辆半旧的独轮车，车上铺着干净的蓝布，布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堆梨子。
梨子个头并不算顶大，形状也并非完美无瑕，但它们的表皮，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晶莹。那不是普通梨子的青黄或淡黄，而是一种温润的、仿佛内里蕴藏着月华的玉白色。阳光偶然穿透薄雾，落在梨子上，竟隐隐折射出浅金色的光晕。
而那股令人心旌摇曳的异香，正是源自于此。
卖梨的是个外乡来的年轻人，名叫石生。他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面容黝黑，眉眼间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却深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与戒备。他沉默地站在车后，看着围拢过来的人群，既不吆喝，也不招揽。
“后生，这梨怎么卖？”一个穿着体面的富态商人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忍不住开口问道。
石生抬眼，声音平淡，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一两银子，一个。”
“一两银子一个？”人群顿时哗然。
“疯了吧！便是贡梨也没这个价！”
“抢钱呐这是！”
“啧啧，这后生想钱想疯了……”
一两银子，足够寻常五口之家数日的嚼谷。买一个梨？简直是天方夜谭。
石生面对众人的指责和嘲笑，抿紧了嘴唇，并不辩解，只是重复道：“一两银子，一个。”
那富商也被这价格噎了一下，脸上肥肉抖了抖，但目光触及那诱人的梨子，鼻翼翕动，终究没能抵住那香气的诱惑。他掏出一块碎银子，约莫一两多重，丢在蓝布上：“给我挑个大的！我倒要尝尝，这是什么仙果！”
石生默默捡起银子，从车上小心拿起一个梨子，递给富商。
富商接过，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
“咔嚓——”
一声清脆的轻响，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让周遭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富商脸上。只见他眼睛猛地瞪圆，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先是极致的享受与满足，仿佛品尝到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味，紧接着，那享受中又掺杂进一丝恍惚，一丝迷醉，瞳孔微微扩散，焦点涣散，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妙的幻境。
琥珀色的梨汁顺着他嘴角流下，他也浑然不觉，只是喃喃道：“好……好梨……此物只应天上有……”
他三下五除二将整个梨子吃完，连核都嗦吮了许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神恢复清明，脸上竟泛起红光，连声道：“值！太值了！再给我来五个！”说着，又掏出更大一锭银子。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围观者的热情。
连见多识广的王掌柜都如此失态，这梨子定然非同凡响！
“给我两个！”
“我要一个！”
“别挤！我先来的！”
方才还在斥责价格昂贵的人们，此刻却争先恐后地掏钱，生怕晚了一步就买不到。银钱叮叮当当地落在蓝布上，很快堆起一小堆。石生默不作声地收钱，递梨，动作机械，眼神却愈发凝重，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买到梨的人，无论身份贵贱，在咬下第一口后，几乎都露出了与那王掌柜类似的神情——极致的愉悦与短暂的迷离。空气中弥漫的梨香更加浓郁，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角落里，一个穿着打满补丁道袍的老道士，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杖，浑浊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疯狂的一幕。他头发灰白，用一根破木簪草草束着，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身形干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已经在街角站了许久，看着那车梨，看着疯狂的人群，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弧度。
集市依旧喧闹，但这梨车周围，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涌动着欲望、贪婪，以及一丝潜藏在香甜之下的、令人不安的诡异。
石生趁着间隙，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目光无意间扫过车辕。那里，用来固定车把的一个木楔子，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中绷断了。
他心头莫名一跳。
而此刻，最早买梨的王掌柜，正心满意足地揣着新买的五个梨，挤开人群准备离开。他脸上还带着痴迷的笑容，回味着那难以形容的滋味，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刚刚付钱时，不小心从钱袋里带出来的一枚铜钱，滚落到了车轱辘底下。
那枚铜钱，在泥土中，悄无声息地，蒙上了一层极淡的、仿佛梨肉腐败后的灰败色泽。
异香仍在弥漫，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