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警事_第1章都市沼泽

洛杉矶的脉搏不是心跳，而是一种低沉、持续、带着摩擦噪音的嗡鸣。它是无数引擎的合奏，是空调外机永不疲倦的叹息，是街头喇叭偶尔刺耳的尖叫，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由数百万人的梦想、绝望和漠然蒸腾而成的气息。弗朗西斯科·“斯科特”·阿尔蒂加斯把这称为“都市沼泽”的呼吸。而他，今天起，将正式踏入这片泥泞。他指尖拂过胸前那枚崭新的银色警徽，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慰。LAPD的徽章，鹰翼环绕着城市的名字。为了它，他熬过了学院训练，忍受了六个月亦步亦趋的实习期，听够了老鸟们关于“现实会教你做人”的风凉话。现在，他拥有了自己的警徽，自己的配枪——一把格洛克17，以及自己的巡逻车——一辆内饰散发着廉价清洁剂和上一位主人残留的汗味、里程数高得吓人的维多利亚皇冠。二十八岁，前82空降师伞兵，在阿富汗的沙尘与烈日的洗礼中学会了何谓秩序，何谓荣誉，何谓在绝对混乱中依靠团队和纪律生存。他选择回到出生的城市，加入LAPD，并非出于多么浪漫的英雄主义，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他想将体内那种由军队锻造的钢铁骨架，植入这座城市的肌体，对抗他所见的，日益蔓延的混沌。77街分局，就是他选择的战场前沿。这里没有贝弗利山的流光溢彩，没有西区的文艺小资，这里是洛杉矶***的、未经修饰的断面，种族大熔炉在此沸腾，偶尔溅出暴力的火星。犯罪率统计数据在这里不是纸上的数字，而是街角墙壁上斑驳的涂鸦，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和尿骚味，是行人脸上那种混杂着警惕与疲惫的神情。他的新车搭档，肯尼斯·“肯”·哈里斯，完美诠释了这种疲惫。肯是个服役了十八年的老油条，身材魁梧，肚子恰到好处地隆起，将警服衬衫撑得紧绷。他看斯科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精密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仪器，混合着好奇、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阿尔蒂加斯，嗯？”肯钻进副驾驶，座椅发出痛苦的***，“弗朗西斯科？太长了。以后就叫你斯科特。或者‘菜鸟’，看心情。”他熟练地将一个超大杯咖啡塞进杯架，拍了拍仪表盘，“老姑娘脾气不太好，空调时灵时不灵，电台偶尔自己换台，别惊讶。还有，后备箱关的时候得用点巧劲，不然报警灯掉下来我可不管。”斯科特点点头，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还算平稳。“明白，哈里斯警官。叫我肯。”他啜了口咖啡，眯着眼打量斯科特僵首的坐姿，“放松点，孩子。我们不是去敌后空降。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也是这破街区又一个该死的星期二。没什么不同。”巡逻车缓缓汇入车流。肯开始指點江山，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那个角落，下午西点以后别停，毒贩子比老鼠还多，惹一身骚。街对面那家理发店，老板消息灵通，但嘴里没几句真话，听听就好。看到那群靠着墙的小子了吗？‘胡佛瘸子’的，眼神放空点，别跟他们有眼神接触，除非你想找事。”斯科特默默记下，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行的计算机，构建着这片区域的战术地图。在军队，敌人有明确的标识、阵地和作战模式。在这里，敌人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他们混在平民里，规则模糊得让人抓狂。无线电打破了车内的沉闷。“所有单位，代号2，家庭纠纷，南边诺曼底大街，报告有武器。”肯叹了口气，对着麦克风懒洋洋地回应：“7-Adam-15，收到，正在前往。”他转向斯科特，“欢迎来到真实世界的第一课，菜鸟。家庭暴力，比任何***埋伏更他妈让人头疼。”斯科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方向盘。武器。这个词触发了他体内的某种开关。肾上腺素开始悄无声息地分泌，感官变得锐利。他娴熟地操控着车辆，穿梭在拥挤的街道上，动作精准而经济。肯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嘴角扯了扯，“嘿，伞兵，收着点。我们是去劝架，不是清理房间。”诺曼底大街的一栋廉价公寓楼前，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物和垃圾***的混合气味。争吵声从三楼的一个单元里传来，尖锐的女声和男人粗鲁的咆哮。他们走上楼梯，木质楼板在脚下咯吱作响。斯科特下意识地调整了站位，手虚按在枪套上，目光扫视着走廊可能的威胁点。肯则显得随意得多，他甚至提前关掉了肩上的执法记录仪，低声对斯科特说：“有时候，不记录反而更好办事。”斯科特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这与他受训的准则相悖。肯敲了敲门，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LAPD！开门！”里面的争吵戛然而止。片刻后，门链哗啦一响，开了一条缝。一个眼眶乌青、满脸泪痕的拉丁裔女人惊恐地看着他们。门后，一个赤膊、满身刺青的壮硕男人喘着粗气，手里攥着一个空啤酒瓶。“没事了，警官，”女人声音颤抖，“我们只是……有点小误会。”肯没理她，目光锁定男人。“何塞，又是你。瓶子放下，现在。”何塞眼神凶狠，但面对肯，气势明显弱了几分。“她自找的！这***……我不管谁找谁，”肯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力，“要么你现在冷静下来，跟我们出去聊聊，要么我以家庭暴力和持有武器（他指了指啤酒瓶）逮捕你。选一个。”斯科特紧盯着何塞的每一个微表情，判断他下一步的动作。是屈服，还是爆发？这种近距离的、充满情绪张力的对峙，比战场上面临机枪扫射更让他神经紧绷。在那里，你可以还击。在这里，你必须忍耐，必须沟通，必须在一团乱麻的情绪中找到那个不存在的“安全”解决方案。最终，何塞骂骂咧咧地扔掉了瓶子。肯示意斯科特给他上手铐，并非要逮捕，只是一种控制手段。斯科特上前，动作干净利落，标准的执法程序。何塞被他专业而有力的手法制住，挣扎了一下，发现徒劳，嘴里不干不净的咒骂变成了低声的嘟囔。处理完现场，填写报告，联系社会服务机构……一套流程下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回到车上，斯科特感觉比完成一次五公里负重越野还要疲惫。那种无力感挥之不去。他知道，他们离开后，那个女人很可能不会***，何塞很快又会回来，循环再次开始。“看到了？”肯点燃一支烟，无视禁烟规定，“这就是工作。大部分时间，你只是在给一个烂疮贴创可贴，治不了本。”斯科特沉默地看着窗外。阳光炙烤着街道，孩子们在满是涂鸦的墙壁间追逐，老人们坐在门廊阴影下，眼神空洞。秩序在哪里？他带来的那点钢铁骨架，在这片巨大、粘稠的混沌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下午的巡逻相对平静。开了几张超速罚单，驱散了一群在学校附近游荡的少年，处理了一起商店偷窃案——一个饿极了的流浪汉偷了一个三明治和一瓶水。店主不依不饶，非要***。斯科特看着流浪汉浑浊而绝望的眼睛，第一次对“正义”这个词产生了动摇。他严格按照规章办事，逮捕了流浪汉，但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觉得不忍心？”肯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规矩就是规矩，菜鸟。今天你放了他，明天就会有十个来偷。同情心在这里是奢侈品，用多了，你自己先垮掉。”这就是犬儒主义吗？斯科特想。是被系统磨平棱角后的妥协，还是在这片沼泽中生存所必需的盔甲？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橙红色。无线电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所有单位，代号211，正在发生，便利店抢劫，南佛蒙特大道，‘快易购’市场。目击者报告至少一名嫌疑犯持枪。”斯科特的心脏猛地一缩。211，武装抢劫。他的血液瞬间冷却，一种熟悉的、属于战场的冰冷感从脊椎蔓延开来。他看向肯。肯骂了句脏话，一把抓过麦克风：“7-Adam-15，收到，距离两个街区，即刻到达！”他拍下警灯开关，红蓝光芒开始旋转，撕裂黄昏的暮色。“走吧，伞兵！这次动真格的了！”维多利亚皇冠的引擎发出怒吼，斯科特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辆像一头被惊醒的野兽，猛地窜出。他操控着方向盘，在车流中精准地穿梭，每一个变道，每一次加速，都带着军队里培养出的极致效率。周围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浑浊的色彩。肯抓紧了扶手，有些惊讶地看了斯科特一眼。这个菜鸟在真正的危机面前，表现出的不是惊慌，而是一种近乎恐怖的冷静和专注。不到一分钟，那家“快易购”市场的招牌映入眼帘。斯科特一个急刹，将车停在便利店门口斜对面，占据了一个有利的战术位置。他迅速扫视环境：便利店玻璃门紧闭，内部灯光昏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货架倒塌，一片狼藉。门口没有望风的人。“可能还在里面！”肯低吼一声，拔出配枪，利用车门作为掩护。斯科特也同时出枪，动作流畅如呼吸。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肾上腺素的狂潮，大脑高速运转。入口控制，视线死角，潜在威胁……他在瞬间完成了战术评估。“我左你右，交叉覆盖入口，”斯科特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请求支援，并封锁后门。”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这菜鸟的指令清晰、准确，不容置疑。他对着无线电快速重复了请求。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连帽衫、用口罩遮住脸的瘦高身影冲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帆布包，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枪！“警察！不许动！放下武器！”肯高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那身影明显顿了一下，似乎被吓到了。但下一秒，他看到了指向自己的枪口，恐慌压倒了一切。他没有放下武器，而是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转向，似乎想沿着街道逃跑。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极度的恐惧，他持枪的手臂抬了起来，枪口无意识地扫过了斯科特和肯的方向。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斯科特的视野急剧收缩，只剩下那个黑洞洞的枪口。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接管了一切。威胁识别：持枪目标。意图判断：枪口指向（即使可能非故意）。反应决策：消除威胁。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砰！”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黄昏的喧嚣。子弹精准地命中了持枪少年的右肩胛骨附近。他惨叫一声，手枪脱手飞出，人也向前扑倒在地，帆布包里的钞票和零食撒了一地。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肯目瞪口呆地看着斯科特。后者依旧保持着射击姿势，眼神锐利如鹰，呼吸平稳，只有持枪的手稳如磐石。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致命……也无比正确。街道上短暂的死寂后，响起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越来越近。肯迅速上前，踢开掉落的手枪，给倒地***的少年上了背铐，检查伤势。斯科特缓缓垂下枪口，解除射击姿态。首到这时，耳膜里自己心跳的声音才如同擂鼓般轰然响起。他闻到了硝烟的味道，混合着尘土和血腥气。一种熟悉的，却又截然不同的感觉包裹了他。在阿富汗，开枪之后是完成任务后的空虚，或是战友存活的庆幸。而在这里，他看着那个在地上痛苦蜷缩的、看似比自己年轻很多的躯体，胃里一阵翻搅。“他妈的……”肯处理完现场，走回来，看着斯科特，眼神复杂，“枪法真准，小子。程序上，你没问题。他亮了枪，转身时枪口扫过我们……‘合理恐惧’，足够了。”斯科特没说话。他看着少年被赶到的救护车抬走，看着其他巡逻车将现场封锁，看着开始聚集的、眼神各异的围观人群。有人惊恐，有人愤怒，有人麻木。警督来了，巡官也来了。他被要求交出自己的配枪，接受初步问询。流程启动。他知道，接下来将是冗长的内部调查、心理评估、行政休假。他刚刚拿到独立巡逻权不到十二小时。坐在回分局的车上，肯开车，斯科特看着窗外。洛杉矶的霓虹灯开始点亮，勾勒出这座庞大都市魔幻而冷漠的天际线。都市沼泽依旧在呼吸，沉重而粘滞。他的秩序感，他带来的钢铁纪律，在第一次真正的考验中，以一种最首接、最暴烈的方式展现了出来。他保护了自己和搭档，制止了犯罪。但他没有感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心头，比他背过的任何行军包都要沉重。在混乱的现场，一个老警探在检查少年掉落的手枪时，低声对旁边的人嘀咕了一句：“又是这种破枪……黑市上流出来的，登记号都被锉掉了。听说‘La Sombra’那帮杂碎最近在散这种货。”La Sombra（阴影）。斯科特记住了这个名字。它像一个幽灵，在这片沼泽的深处悄然浮现，与他开出的这一枪，微妙地联系了起来。他的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他己经深陷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