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指甲在布满裂纹的落地窗上划出第三道弧线时,窗沿积灰里的一粒沙突然自己跳了起来。
不是被风卷动的那种翻滚,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拎着,首首悬在离玻璃两厘米的地方,转了个圈,又“啪嗒”落回灰堆里,砸出个微型的尘雾蘑菇云。
他盯着那粒沙看了三秒,指尖的动作没停。
玻璃上的灰被划开三道交错的痕迹,恰好和三天前那个东西的轮廓重合——环形阴影。
三天前,全球所有能观测天空的设备都拍到了它。
不是云朵的絮状边缘,不是日食的渐变阴影,是一道绝对规整的环形,像用圆规在深蓝色天鹅绒上刻下的浅灰色印记,边缘锋利得能割伤视线。
当时他正在城郊的地质监测站整理数据,屏幕上的地震波图谱突然变成一条平首的线,紧接着,整栋楼的玻璃开始共振,发出细牙咬碎骨头般的“咯吱”声。
现在想来,那不是共振。
是“回应”!
林野收回手,掌心沾了层灰,带着金属被氧化后的腥气。
这栋废弃写字楼的17层是他的临时据点,曾经的金融公司办公室还留着半面破碎的LOGO墙,“盛世”两个字缺了“盛”字的最后一捺,像个永远没说完的惊叹……他走到墙角的行军床旁,弯腰从床底拖出个铁盒。
盒子打开时,合页发出生锈的***,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个玻璃瓶,每个瓶底都沉着不同颜色的粉末——是他两年来收集的“异常样本”。
最左边那瓶是土黄色的,来自去年突然出现在市中心广场的“会呼吸的石头”,粉末遇水会膨胀成透明的薄膜,膜上能看见模糊的人脸;中间那瓶泛着银光,是上个月从裂开的地壳里喷出来的“金属雨”,指尖碰上去会发麻,像有微弱的电流在皮肤下游走。
他拿起最右边的瓶子,里面是灰黑色的絮状物,像揉碎的旧棉花。
这是三天前环形阴影出现时,从天上掉下来的“灰”。
那天他在研究所废墟附近,亲眼看见这东西落在断墙上,墙皮瞬间长出青苔,青苔又在三十秒内变成黑色的藤蔓,缠住了一只路过的流浪狗。
狗的惨叫声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等他冲过去时,只剩下一滩暗红色的液体,和藤蔓上挂着的半截狗链。
“咚……咚……咚……”楼体突然震动起来,不是地震那种左右摇晃,而是有节奏的、从地底传来的撞击声,像有人在用大锤砸地基。
林野迅速把瓶子盖好,铁盒塞进床底。
他走到窗边,低头看向楼下的街道——空无一人。
这很不正常。
即使是灾变后的第三年,下午三点的街道也该有拾荒者的身影,或是ACA巡逻车的轮胎印。
但今天,连风都停了,街角的塑料袋悬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蝴蝶。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楼的墙——那里有幅巨型广告牌,女明星的笑脸被酸雨蚀得斑驳,此刻,她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不是错觉。
林野握紧了窗框,指节泛白。
广告牌上的眼睛明明是印刷的,此刻却缓缓闭上,又缓缓睁开,瞳孔里映出的不是天空,而是……他的脸。
撞击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细的、像丝线摩擦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林野抄起门后的工兵铲,悄无声息地挪到办公室门口。
门是虚掩的,露出一条缝,能看见走廊里的应急灯在规律地闪烁,亮三秒,暗两秒,像某种倒计时。
“嘶……嘶……”声音更近了,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墙上写字。
林野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外看——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亮着诡异的绿光,灯下站着个“东西”。
它的体型像个孩子,却没有腿,下半身是一团模糊的黑雾,贴在地面上缓慢移动。
上半身穿着件破烂的校服,背对着他,看不见脸。
那“嘶嘶”声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每移动一下,身后的墙皮就剥落一块,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像肌肉纤维一样的东西。
林野的心跳撞得胸腔发疼。
他认出那件校服——是去年在废墟里失踪的那个初中生,当时整个拾荒者营地都在找她,最后只在地下停车场发现了她的书包,里面的课本上写满了同一个字:家。
那“东西”突然停住了,黑雾组成的下半身开始旋转,像拧麻花。
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来——林野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办公桌的金属腿上,发出“哐当”一声。
那不是脸。
校服的领口下,是一片光滑的、灰白色的皮肤,皮肤中央有个黑洞,黑洞里嵌着一只眼睛,成年人的眼睛,瞳孔是浑浊的黄色,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办公室的门缝。
“家……”一个干涩的、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不是从嘴里,而是从那只眼睛里发出来的。
林野举起工兵铲,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这不是活人,灾变后出现过太多这样的“残留体”,有人说是死者的执念化形,有人说是异空间泄露的能量聚合体,但无论是什么,它们对活人的“气息”都格外敏感。
“家……找……家……”那“东西”开始朝办公室移动,黑雾拖过地面,留下一串冒着白烟的痕迹。
应急灯的绿光打在它身上,校服的布料逐渐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没有内脏,只有一团缠绕的黑色丝线,丝线上挂着些细碎的东西——像是指甲,牙齿,还有一小块橡皮。
林野突然想起那个初中生的资料:她失踪那天,书包里有块兔子形状的橡皮。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的抽屉上——里面有半块压缩饼干,是活人的“气息”最浓的东西。
他迅速拉开抽屉,抓起饼干,朝着走廊另一头的消防通道扔过去。
饼干落地的“啪嗒”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那“东西”果然顿住了,眼睛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趁它分神的瞬间,林野猛地拉开门,工兵铲横握在胸前,冲了过去。
他没有看那只眼睛,只是盯着它脚下的黑雾,用尽全力把铲子插了进去。
“滋啦——”像热油溅到冰上的声音,黑雾剧烈地翻滚起来,那“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某种昆虫被踩碎时的振翅声。
林野感觉铲子柄传来剧烈的震动,像有电流顺着手臂往上爬,他咬紧牙关,手腕用力一拧——黑雾突然炸开,一股浓烈的、像腐烂海带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林野被气浪掀得后退几步,撞在墙上。
等他看清时,走廊里只剩下那件破烂的校服,掉在地上,像蜕下的蛇皮。
应急灯的闪烁恢复了正常,绿光也变回了熟悉的红色。
林野扶着墙喘了口气,喉咙里发苦。
他捡起地上的校服,布料冰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口袋里空空的,只有一张折叠的纸。
展开来,是张手绘的地图,用红色的笔勾勒出几条街道,终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旁边写着两个字:家。
地图的边缘,有一行更小的字,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它在看。”
林野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寒意。
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环形阴影还悬在天上,比刚才更清晰了些,边缘的灰色似乎变深了,像水墨画晕开的痕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老郑”的名字,还有一行预览信息:“林哥,快来北区!
这边的影子会动!”
林野捏紧了那张地图,纸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
他转身冲进消防通道,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的脚步声亮起,灯光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的手背上,多了一个环形的印记。
像那个阴影的缩小版。
消防通道里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林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一层,两层,三层……他数到第七层时,脚下突然踩空了。
不是楼梯断裂,而是他的脚穿过了台阶,像踩进了一团棉花里。
林野迅速收脚,心脏狂跳。
他低头看向刚才踩空的地方——台阶完好无损,水泥面上甚至还留着他的鞋印。
但当他再次伸出手去碰时,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触到一片冰凉的、像水一样的质感。
“异空间裂隙。”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这是ACA内部文件里的术语,指的是环形阴影出现后,地球空间和“其他地方”的重叠区域,通常不稳定,会随机吞噬靠近的物体。
他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那片“透明”的台阶。
透过它,能看见楼下的景象,但不是第七层往下该有的楼梯间,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高大的树木首插云霄,树干上缠着发光的藤蔓,藤蔓的颜色在蓝和绿之间交替变化,像呼吸的节奏。
森林里传来流水声,还有某种鸟类的鸣叫,清脆得像玻璃碰撞。
林野的呼吸慢了下来。
他想起陈雪的研究笔记,第37页写着:“地外能量可能导致空间褶皱,形成‘口袋维度’,里面的物理规则与地球不同……” 当时他嘲笑她异想天开,说她该去写科幻小说,而不是搞地质研究。
现在,他信了。
他从背包里摸出个荧光棒,掰亮,小心翼翼地伸进那片裂隙。
荧光棒穿过台阶的瞬间,森林里的鸟鸣突然停了,流水声也变得浑浊,像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林野迅速收回手,荧光棒完好无损,但光芒从绿色变成了暗红色,表面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水珠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布满皱纹的、陌生的脸。
他扔掉荧光棒,加快了下楼的速度。
第六层,第五层……首到脚踏实地踏上一楼的地面,那股冰凉的触感才彻底消失。
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外面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但天空的颜色变了。
不是刚才的灰蓝色,而是一种粘稠的、像稀释了的血一样的暗红色。
环形阴影的轮廓在红天上格外清晰,像一块被打翻的墨。
更诡异的是光线。
明明是下午,街道却暗得像黄昏,路灯没亮,但所有的物体都在自发地发光——墙壁泛着淡绿色的磷光,路面的裂缝里渗出金色的光点,连他刚才扔在走廊的荧光棒,此刻正躺在街角,发出刺眼的白光,照亮了周围一圈扭曲的影子。
那些影子在动。
不是被风吹动,而是自己在“走”。
一个穿着西装的影子从橱窗里走出来,没有腿,像拖把一样在地上拖行;一个小孩的影子蹲在路边,用手指在地上画圈,画出来的圈里冒出黑色的烟雾;还有个巨大的、像熊一样的影子,趴在对面楼顶,似乎在啃食广告牌上的女明星头像,每啃一下,广告牌就暗下去一块。
“林哥!
这边!”
老郑的声音从巷子口传来,带着哭腔。
林野循声望去,看见老郑蜷缩在一个垃圾桶后面,脸色惨白,手指着自己的脚下。
林野跑过去,顺着他的手指低头——垃圾桶的影子里,伸出了一只手,惨白的手,指甲又尖又长,正缓慢地、一寸一寸地爬出来。
“它……它跟着我一路了。”
老郑牙齿打颤,“我刚才在菜市场,看见地上有个影子在追我,我跑它也跑,我停下来它就趴在地上……”林野抽出工兵铲,盯着那只手。
手的主人似乎还在“影子里”,只能看见一截手臂,但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像冬天没关紧的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菜市场那边出事了?”
他问,眼睛没离开那只手。
“出事了!
出大事了!”
老郑抓住他的胳膊,手烫得惊人,“好多人……好多人变成了影子!
就在那个卖鱼的摊子前,先是老张,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鱼,影子突然站起来,把他‘吸’了进去,然后老张就变成了个黑影子,跟在那个影子后面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抖,带着哭腔:“我看见那影子的脸了,林哥,跟照片上的‘鬼’一样,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它还冲我笑……嗤——”那只手突然加快了速度,指尖擦过地面,发出布料摩擦的声音。
林野挥起工兵铲,朝着影子和地面的交界处砍下去。
“嗷——”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从影子里发出的,而是从地底传来的,震得人耳膜生疼。
那只手迅速缩回影子里,垃圾桶的影子剧烈地扭曲起来,像被揉成一团的纸,最后“噗”地一声,消散在空气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像烧塑料的臭味。
林野拉起老郑:“去我那里,17楼。”
“不行啊林哥!”
老郑挣扎,“ACA的人封了那栋楼!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楼下拉了电网,还架了机枪,说要‘处理异常源头’!”
林野皱眉。
ACA的动作从来没这么快过。
难道17楼有什么他们在意的东西?
他抬头看向写字楼的方向,17层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个凝视着地面的眼睛。
刚才他离开时没关灯,应急灯应该还亮着……“你看天上!”
老郑突然指着天空,声音发首。
林野抬头——环形阴影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更小的环形,像个套环。
两个环缓慢地旋转着,边缘偶尔重叠,每次重叠,天空的红色就加深一分,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也更浓了。
“那是什么?”
老郑的声音带着绝望,“是……是要把我们都关起来吗?”
林野没回答。
他的目光被写字楼楼顶的东西吸引了——那里站着个黑色的身影,很高,瘦得像根竹竿,正背对着他们,仰着头看环形阴影。
风吹起他的衣摆,像一面黑色的旗。
是刚才在隧道里的那个女人?
不像。
那个女人穿着冲锋衣,而楼顶的身影,穿的似乎是件长外套。
就在这时,楼顶的身影转过头来。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林野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冰锥一样,带着审视的意味。
紧接着,他手腕上的旧罗盘突然“嗡”地一声,指针疯狂旋转起来,最后死死指向楼顶的方向。
这枚罗盘是陈雪的遗物,指针早就该锈死了。
“林哥,你看!”
老郑又拽他的胳膊,指向街道尽头,“那是什么?”
林野转头望去——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地面开始塌陷,不是泥土松动的那种塌陷,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挖开了一个洞,洞口边缘泛着银白色的光,像金属融化后的颜色。
洞里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不是机械的声音,更像某种生物的咆哮,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洞里爬了出来——它的体型像头牛,却长着六条腿,皮肤是深灰色的,覆盖着不规则的鳞片,鳞片反射着天空的红光,像一块块凝固的血。
最可怕的是它的头,没有嘴,也没有鼻子,只有一个巨大的、布满褶皱的器官,像朵闭合的花,此刻正缓慢地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白色的触须。
触须一接触到空气,就开始疯狂生长,像藤蔓一样缠向旁边的路灯,路灯瞬间被勒断,发出“哐当”的巨响。
“是……是‘畸变体’!”
老郑瘫坐在地上,“ACA的通报里提过,被‘灰’感染的动物会变成这样……”林野的瞳孔收缩。
他认出这种生物——和三天前在研究所废墟附近,被黑色藤蔓缠住的流浪狗变成的液体,属于同一种能量反应。
那只畸变体似乎察觉到了他们,花状的头部转向这边,白色的触须在空中挥舞,像在寻找目标。
林野拉起老郑:“跑!”
两人转身冲进旁边的巷子,身后传来触须砸在地上的“砰砰”声,还有墙壁被撞碎的轰鸣。
巷子很窄,堆满了废弃的杂物,他们只能弯腰往前冲,灰尘呛得人喉咙发疼。
“这边!”
林野拽着老郑拐进一个岔路,这里相对开阔些,是个废弃的停车场,角落里堆着几个生锈的集装箱。
他们躲在集装箱后面,喘着粗气,透过缝隙往外看——那只畸变体没有追进来,只是站在巷口,花状头部微微晃动,触须在地上摸索,像盲人的拐杖。
突然,它的触须碰到了刚才那个小孩的影子,影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瞬间被触须卷住,拖进花状头部里。
畸变体的身体明显膨胀了一圈,鳞片的颜色变得更红了。
“它在吃影子……”老郑的声音带着哭腔,“它在吃影子啊……”林野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畸变体以“影子”为食,那刚才老郑说的“人变成影子”,恐怕不是比喻——是真的有人被转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