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记得光。不是温暖的光,是医院里刺眼的白光,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
母亲说我是早产儿,生下来时只有四斤重,差点活不成。但我知道不是。她说过,
我是强奸犯的孩子,一个错误,一个污点。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是无声的。我出生在冬天,
父亲当时在外地出差,一个叫陈国强的男人,我只在照片里见过他笑的样子。
母亲王梅一个人去了医院,假装早产了两个月。护士们说:“这孩子真瘦小,王女士辛苦了。
”母亲没说话,只是点头。她把我抱回家时,父亲还没回来。家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她。
她给我取名叫陈默,后来我才懂,这名字是诅咒——沉默的默。头几个月,
母亲像对待垃圾一样对我。她会把我扔在冰冷的婴儿床里,自己看电视。饿了,
她就挤点奶粉,随便灌进我嘴里,奶瓶常常是凉的。我哭,她就用枕头捂住我的脸,
直到我喘不过气。父亲回家后,事情变了点。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声音洪亮,总说:“小默,
爸爸保护你。”他会把我举高高,逗我笑。可母亲在旁边,眼神像刀子。
母亲悄悄做了亲子鉴定。在我半岁时,报告出来了。她藏在衣柜最底下,用旧衣服盖着。
我爬过去摸过那张纸,凉凉的,上面印着字。我不识字,但知道它可怕。有天晚上,
父亲加班回来,母亲做了饭,报告“不小心”掉在地上。父亲捡起来,看完后脸色铁青。
“这是真的?”他吼着,声音震得窗户响。母亲尖叫:“是那个张强!出差前那晚,
他闯进来……”父亲把桌子掀了,碗碟碎了一地。他们扭打起来,母亲抓起水果刀,
胡乱挥舞。刀插进了父亲的胸口,血喷出来,染红了他的衬衫。他倒在地上,眼睛瞪着我,
像在问:“为什么?”母亲没叫救护车。她冷静地擦掉血,把尸体裹进毯子,塞进后备箱。
父亲没有父母,公司那边,她打电话说:“李国栋辞职了,回老家养病。”没人怀疑。
她带我连夜开车,回了她的乡下老家。一个小镇,房子旧得掉渣,没剩几个邻居。这里,
我的地狱才真正开始。母亲不再遮掩。她让我睡在柴房,地上铺着稻草。冬天,
风从墙缝钻进来,我缩成一团,靠体温取暖。夏天,蚊虫咬得满身包,她也不给药。每天,
她只丢一块硬馒头或剩饭,像喂狗。水?我得自己从井里打,桶太重,我常摔跤,
水洒了就没得喝。她不教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说。我问过,用眼神和手势,
她一巴掌扇过来:“哑巴就该闭嘴!”我试着模仿她。她看电视时,我躲在门后看口型。
可她发现后,用针扎我的舌头。“学什么?你配吗?”血的味道,咸的,腥的。久了,
我的喉咙像锈住了,发不出声。身体也弱,动不动就发烧。她从不带我看医生,
只说:“死了干净。”父亲死后,我的记忆里只剩下灰暗。五岁那年,
我偷听到邻居议论:“王梅家那孩子,怪可怜的,从不出门,也不说话。”母亲知道了,
把我锁在屋里三天。饿得我啃墙皮。从那以后,我学会消失。躲在角落,像影子。现在回想,
我不会说话,不是因为天生。是母亲没教我。她让我当个哑巴,当个废物。这个世界,
有人用嘴说话,有人用手势说话。而我,不会说话。2.王梅死在那年的深秋。
她倒在水缸边,像一截被虫蛀空的朽木。前一天她还用烧火棍抽我的背,骂我“讨债鬼”。
我看着她青白的脸,没有哭,也没有靠近。她的身体变硬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蜷在柴房的稻草堆里,三天。饿了就舔水缸壁上的水珠。第四天,邻居张阿婆来借盐,
推门看见了。她尖叫的声音刺破屋顶的蛛网,引来一群人。
我被几个穿着蓝制服的人从柴堆里拽出来。他们捂着鼻子,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条肮脏的野狗。
有人问:“你妈死了,知道吗?”我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怎么不喊人?”我不动。旁边有人嘀咕:“怕不是个傻子?
”他们把我塞进一辆喷着白漆的车里。车开动时,我扒着冰冷的铁窗,
看着那间囚了我十七年的老屋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扬起的黄土里。心口像被挖掉一块,
空的,却又莫名地轻。他们管这个地方叫“救助站”。白色的墙,很多扇一模一样的绿门,
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廉价肥皂混合的味道。我被领进一个房间,一个胖胖的女人皱着眉,
递给我一套灰色的衣裤。“换上,”她说,“脏衣服扔掉。”我抱着衣服,站着不动。
她推了我一把:“聋子啊?洗澡间在那边!”水很烫,冲在皮肤上像针扎。我用力搓着,
想把那些陈年的污垢和记忆都洗掉,皮肤搓红了也没停。我被安排在一个大房间里,
挤着十几张铁架床。其他人都用好奇或嫌恶的目光打量我。一个瘦高个故意伸脚绊我,
我摔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他怪笑:“哑巴摔跤,没响儿!”周围有人哄笑。我爬起来,
缩到最角落的床上,像过去一样,把自己变成影子。食物在食堂。不锈钢长条桌,长条凳。
大家排队,拿着铁盘子。轮到我时,打饭的阿姨舀了一大勺菜汤泡饭,
“啪”地扣进我的盘里,油星溅到手背上。我端着盘子,找不到坐的地方。靠近谁,
谁就挪开,或者故意把腿横在过道。我走到食堂最里面的柱子后面,蹲下来。地面冰冷,
但这里没人看我。我用手指抓着滚烫的饭粒塞进嘴里,烫得舌尖发麻,也不敢停。饿,
是刻进骨头里的本能。第三天下午,我被叫进一间办公室。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戴着眼镜。他拿着一张纸,眉头皱得很紧。
胖女人站在旁边,语气不耐烦:“就是他,陈默。他妈死了,送来三天了。问什么都不说,
就点头摇头,看着脑子有问题,生活自理都成问题,吃饭用手抓!上面说满了,
让尽快处理……”白衬衫男人没抬头,声音很淡:“知道了,按流程办。
”胖女人嘀咕着“麻烦”,伸手来拽我胳膊:“走吧,给你找个能收的地方……”就在这时,
门被敲响了。“王主任?打扰一下。”一个声音。像冬天柴房里唯一透进缝隙的那缕阳光,
干燥,清晰,带着奇异的感觉,瞬间穿透了办公室里浑浊的空气。我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很高,背挺得很直,像一棵青松。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
肩上嵌着银色的徽章,在顶灯下微微反光。他的眉眼很干净,鼻梁高挺,
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严肃,但眼神……他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我身上。没有嫌恶,没有好奇,
只有一种平静的审视,像在仔细辨认什么。“沈旭?你怎么来了?
”白衬衫的王主任语气缓和了些。“刚结束片区走访,顺路送份材料过来。
” 沈旭走了进来,步伐沉稳。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王主任。
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这孩子新来的?”“哎,别提了,”胖女人抢着说,“十七了,
叫陈默,妈死了送来的。是个哑巴,估计智力也有问题,连吃饭都不会用筷子!
正愁没地方安置呢,看能不能往福利院……”“十七岁?”沈旭打断她,声音不高,
却让胖女人的絮叨戛然而止。他朝我又走近一步,距离不远不近。他没看我脏兮兮的手,
也没看我洗得发白、不太合身的灰衣服,他的视线停在我的眼睛上。“陈默?
”他叫了我的名字。我看着他深潭似的眼睛,点了点头。“看着我,”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听得懂我说话,对吗?”我又点头。
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浑身僵硬的事。
他朝我伸出了手。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干净得像从未沾染过泥土。没有伸向我的头顶,
也没有试图抓我的胳膊。它只是平摊着,掌心向上,稳稳地停在我面前。“跟我来,”他说,
声音像溪水流过卵石,“我教你,怎么好好吃饭。”那只干净的手悬在眼前。我盯了很久。
十七年的记忆里,伸向我的手都带着目的:拽、打、掐、推。没有一只像这样,只是摊开,
只是等待。我动了。不是伸出手,而是整个人向后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恐惧是本能,比饥饿更深的烙印。他笑了。不是胖女人那种嘲讽的笑,
也不是瘦高个那种恶意的笑。那笑容很浅,像初春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瞬间冲淡了他眉宇间那点严肃。他没有收回手,反而更耐心地放低了一些。“别怕,陈默。
” 他念我的名字,字正腔圆,“没人会打你。跟我去食堂,我教你用筷子。”筷子。
我认得那两根小棍子。在救助站这几天,看别人用过。他们夹起饭菜,轻松得像呼吸。
我试过,它们在我僵硬的手指间乱窜,食物掉得到处都是,引来哄笑。后来我放弃了,
手指更直接。沈旭的手还在那里。微弱的热流在胸腔里试探着涌动。我低下头,
看着自己粗糙,指甲缝里还带着污垢的手指,慢慢、慢慢地,向那温暖的掌心靠近。
就在快要触碰到那片干净皮肤的前一秒,我猛地缩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掐进肉里。
他还是没动。时间凝滞。空气里只有胖女人不耐烦的鼻息和王主任翻动文件的窸窣声。终于,
那只摊开的手,轻轻翻转,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很轻的一下触碰。隔着粗糙的布料,
温度却清晰地透了进来。“走吧。” 沈旭的声音就在头顶,很近。他收回手,
率先转身走向门口,没有回头看我,仿佛笃定我会跟上。我看着他没有停顿的背影,
深蓝色的制服像一片移动的晴空。脚像生了根,钉在原地。胖女人推了我一把:“愣着干嘛?
沈警官叫你!”“沈警官”三个字像根细针,刺了我一下。我挪动了脚步。一步,
两步……踏出办公室的门槛,走廊的光线更亮了些。沈旭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步子迈得不急不缓。深秋午后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挺拔的肩头跳跃。
我踩着他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明亮的光里。食堂依旧嘈杂。饭菜的味道混合着人声,
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又想往柱子后面躲,沈旭却停在一张靠窗的空桌前,拉开一张凳子。
“坐这儿。”我迟疑地坐下,冰凉的金属凳面激得我一颤。他很快端来了两个盘子,
热气腾腾。米饭,青菜,还有几片薄薄的肉。他坐在我对面。
一双干净的筷子放在我面前的盘子上。“看着我。” 他说。我抬起头。他拿起自己的筷子,
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稳稳捏住,
轻轻分开。“这样,”他放慢动作,清晰地展示着手指的位置和用力,“像拿笔一样,
但不用那么紧。一根动,一根不动。”他夹起一根青菜,稳稳地放进嘴里。
我笨拙地抓起面前的筷子,手指得像冻僵的树枝。筷子在我手里打架,根本不听使唤。
试了几次,连一粒米都夹不起来。挫败感涌上来,我几乎想扔掉筷子,像以前一样用手去抓。
他伸出手,没有碰我的手,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我握筷子的位置,指尖温热,一触即离。
“这里,食指放这儿。中指顶在这里。对,放松点。”他的声音很平和,没有一丝不耐。
我按照他说的,努力控制着不听使唤的手指,集中全部精神。一次,两次……终于,
两根筷子颤巍巍地夹住了几颗米饭!它们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掉。我屏住呼吸,
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这微小的成功,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粒米往嘴边送。近了,
更近了……米粒还是掉在了桌子上。我盯着那几颗白点,像看着破碎的希望。喉咙发紧。
“很好。”沈旭的声音响起。我愕然抬头。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嘲笑,
只有一丝温和的赞许。“第一次就能夹起来,很聪明。”他把自己盘子里的一片肉夹起来,
稳稳地放到我的米饭上。“再来。多试几次,它就听你的话了。
”那片薄薄的肉安静地躺在我的米饭上,泛着油光。沈旭的话像一颗小石子,
投进我死水般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我低下头,重新握紧那两根不驯服的木棍。
这一次,手指不再那么僵硬。我模仿着他刚才的样子,试图再次捕捉盘中的米粒。手依然抖,
动作依然笨拙得可笑,但心口那点微弱的热流,固执地支撑着我。夹起来,掉了。再夹,
又掉。额角渗出细汗,手臂发酸。每一次失败,都让我更用力地攥紧筷子。
周围似乎有低低的嗤笑声传来,像细小的针。“专心。”沈旭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屏障,
隔开了那些无形的刺。他没有再帮我,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偶尔抬眼看看我的进度。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鼓励。终于,在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
几颗米粒颤巍巍地被夹起,艰难地越过盘沿,成功送进了我的嘴里!咀嚼。
米饭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来,不是因为食物,
而是因为那一点点……“做成了”的滋味。我猛地抬头看向沈旭。他正看着我,
嘴角有很淡的笑意,像冬日暖阳落在雪地上。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菜汤,
轻轻倒在我盘子里。“慢慢吃,”他说,“筷子拿稳了,试试夹块肉。”那天下午,
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照在油腻的餐桌上。我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吃完那盘饭,手指酸麻,
桌上掉了不少米粒和菜叶。沈旭一直坐在对面,吃得慢条斯理,仿佛有无限的时间。
他偶尔指点一句“手腕放松点”,或者“筷子头对齐”,大部分时候只是沉默地陪伴。
当他起身把空盘子放到回收处时,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把自己的盘子放了上去。
“下午还有其他安排吗?”他问旁边的管理员。胖女人摇头:“没,就等着……呃,
等安置通知。”“我带他在院子里走走,熟悉下环境。”救助站的后院不大,
几棵叶子快掉光的梧桐树,一个简陋的篮球架,地上铺着磨损的水泥砖。风带着深秋的寒意。
我跟着沈旭,踩在枯黄的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得很慢,似乎在等我。“这里,
晚上可以出来透透气。”他指着一片空地。“那边是活动室,可以看书看电视。
”他指了指一扇关着的门。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默默地记。
这些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走到一棵最大的梧桐树下,他停住了,
抬头看了看光秃的枝桠。“陈默,”他忽然开口,“名字是谁给你取的?”我怔住。
王梅刻毒的脸在脑海里闪过,她尖叫着“哑巴就该闭嘴!”。我本能地摇头。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追问。转过身,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目光落在我脸上,很认真。
“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救助站只是一个临时的地方。你还年轻,陈默。以后的路很长,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说话,认字,做事……一点一点来。”风卷起几片枯叶,
打着旋儿落在他深蓝色的制服肩章上。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不会说话没关系,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想学,我教你。”“教”。
这个字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底激起沉闷而悠长的回响。十七年来,
我的世界只有“不许”、“闭嘴”、“滚开”。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个字。
沈旭的目光沉静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他肩上的银色徽章在秋阳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与他此刻温和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反差。
我张了张嘴。喉咙深处一阵熟悉的干涩和锈蚀感紧紧扼住了我。没有声音。
只有气流摩擦着紧闭的声带,发出嘶哑的抽气声。脸憋得发烫,
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过于宽大的灰布裤缝。他看见了。没有催促,没有不耐,
甚至连一丝讶异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等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沉静的湖泊,
包容着我所有的狼狈和无声的挣扎。风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响。
一片枯萎卷曲的梧桐叶落在我和他之间的水泥地上。良久,我放弃了发出声音的努力。
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垂下了头。枯叶碎裂的纹路在视线里放大。一只手伸过来,
不是摊开的掌心。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开了我额前汗湿的碎发。
指尖的温度短暂地停留在额角。“不急。”他的声音响起,如同拂过旷野的微风,
吹散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我们有很多时间。
”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救助站围墙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沈旭离开时,
深蓝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独自站在空旷的院子里,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额角他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暖意,
微弱却固执地对抗着深秋的寒气。“我们有很多时间。
”这句话在我空荡荡的胸腔里反复回荡。“时间”是什么?
是柴房里日复一日等待挨饿的漫长折磨?是母亲咒骂声里凝固的恐惧?还是此刻,
这笼罩着金色光线的、寂静无声的院子?我抬起头,望向沈旭消失的方向。走廊里空无一人。
“沈……旭……”我在心里,用尽全力,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音节。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依旧发不出任何声响。但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极其微弱地,
动了一下。3.沈旭成了救助站里唯一的光。他并不天天来,但每一次出现,
都像有人在我漆黑的世界里划亮了一根火柴。有时是午后,有时是傍晚。
深蓝色的制服推开那扇绿门,嘈杂的大房间会短暂地安静一瞬。
目光穿过凌乱的床铺和好奇的张望,直接落在我蜷缩的角落。“陈默。”他叫我的名字。
两个字,被他念得像一句承诺。起初,我只是跟着他走。去食堂,去后院,
去那间小小的、堆满旧书的阅览室——虽然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他教我更多东西。洗手。
不是只冲一下,要用肥皂搓出泡沫,指缝,指甲盖,手腕,每一寸皮肤都要搓到,
直到清水冲走所有灰白的痕迹。叠被子。要把粗糙的军绿色棉絮铺平,折出棱角,
像个方正的豆腐块。他演示了一遍又一遍,手指有力又灵巧。我学得很慢,
被子总是不听话地鼓着包。他从不代劳,只是站在旁边,偶尔指点一下我手指该压的位置。
“这里,用力。”穿衣服。救助站发的灰布外套,扣子总是扣错位,衣襟歪斜。
他站在我面前,一颗一颗解开,再一颗一颗重新扣好,动作慢得让我能看清他指尖的纹路。
“对齐,从下往上。”他的呼吸拂过我头顶,带着干净的皂角味。
他实践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来。”但“说话”,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之间。我试过。
当他指着窗外掠过的鸟,清晰地说“鸟”时,我的喉咙像被水泥封死,
只有徒劳的震动和急促的气流。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不急。”他总是这样说。那天下午,
他把我带到后院最僻静的角落,靠着斑驳的红砖墙。梧桐树的影子斜斜拖在地上,
像巨大的爪。“看着我,陈默。”他面对我站定,距离很近,
我能看清他深蓝色制服领口里露出的白色衬衫边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明显地扩张,
然后,缓慢地、均匀地吐出来。白色的雾气在深秋清冷的空气里散开。“呼吸。
”他重复着吸气和吐气,“像这样。放松。”我学着他的样子,用力吸气,却呛得咳嗽起来。
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背脊。隔着薄薄的灰布外套,那触感让我的咳嗽戛然而止,脊背瞬间绷紧。
“太用力了。想象你是一棵树,根扎在土里,风从枝叶间穿过。”他的声音低沉温和,
“吸气,让气沉下去……到肚子这里。”他的手虚按在自己小腹的位置。
我努力放松紧绷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吸气,感觉微凉的空气涌入鼻腔,缓缓向下,
试着沉入那个陌生的、被称为“肚子”的地方。再慢慢呼出。一次,两次……“很好。
”他点点头,眼睛里有一丝赞许的光。然后,他再次深深吸气。这一次,当气流呼出时,
一个清晰的音节,从他唇齿间流淌出来:“啊——”不是命令,不是疑问。
只是一个纯粹的声音。像山谷里第一滴融雪落下的回响。我愣住了,
呆呆地看着他开合的嘴唇。那个音节的形状如此简单,却仿佛蕴藏着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他停下来,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里有鼓励,有耐心,唯独没有催促。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试调动那锈蚀了十七年的发声工具。吸气,像他教的那样,
让气流下沉……喉咙的肌肉在记忆深处剧烈地挣扎,试图挣脱无形的枷锁。
“呃……”一声短促怪响冲了出来。难听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脸瞬间烧起来。沈旭却笑了。
不是嘲笑,是那种带着暖意的笑容。“对!就是这样!”他的肯定毫不犹豫,像一剂强心针。
“再来!‘啊——’,让声音出来,别怕。
”他再次示范:“啊——”声音在寂静的墙角回荡,清晰有力。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脸,
不去想自己的窘迫,只专注于喉咙深处那一点想要挣脱的震动。吸气,集中所有的意念,
试图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啊……”气流终于冲破了某种阻碍,
一个颤抖得不成调的音节,像刚破壳的雏鸟发出的第一声啁啾,艰难地挤了出来。轻飘飘的,
瞬间就被风吹散了。但我听到了!是我自己发出来的!我猛地睁开眼,
撞进沈旭含着真切笑意的眼眸里。他用力点了点头,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大,
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很好!陈默,你做到了!”那个下午,
后院冰冷的红砖墙成了我的第一个课堂。寒风卷着枯叶在我们脚边打转。
“啊——”沈旭的声音像号角。我笨拙地模仿:“啊……”每一次尝试,
都牵动着喉间从未被如此使用过的肌肉,带来酸痛和灼热感。有时能发出一点声响,
有时只是徒劳的喘息。他从不间断,一遍又一遍地示范,声音始终稳定清晰。
他的耐心像没有尽头的河流。偶尔,他会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喉结下方,
感受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震动。“感觉到这里用力了吗?对,集中在这里。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安定的力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我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疼。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流下,滴进衣领。
“歇会儿。”他终于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水壶,拧开盖子递给我,“喝口水。”水是温的。
我小心地捧着水壶,学着用嘴唇就着壶口喝,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仰头灌。
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很累吧?”他靠在墙上,看着我。我抱着水壶,
点了点头。“学说话,是件很费力气的事。”他望向围墙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静,
“尤其是对你。但这是值得的,陈默。声音是钥匙。”钥匙?我困惑地看着他。
“它能打开门,”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眼神深邃,“让别人听见你心里的声音。
也能……”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让你自己,听见自己。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混沌的意识里激起层层涟漪。让别人听见我?
我自己听见自己?十七年来,“我”是什么?是柴房角落里的影子,
是母亲口中的“讨债鬼”,是救助站众人眼里的“傻子哑巴”。我习惯了沉默地存在,
像空气,像尘埃。从未想过,“我”还可以被“听见”。沈旭没有继续解释。休息够了,
他又站直身体。“再来?”我放下水壶,学着他的样子站好,深深吸气,让空气充满胸腔。
喉咙依旧灼痛,肌肉酸胀,但胸腔里那点微弱的热流,
因为那个沙哑的“啊”和他眼中的笑意,变得清晰了一些,固执地燃烧着。我张开嘴,
用尽此刻能汇聚的所有力气和勇气,对着深秋清冷的空气,
对着眼前这片唯一的光——“啊——!”这一次,声音冲破了束缚。虽然依旧沙哑,
却不再微弱。它像一颗粗糙的石子,带着莽撞的力量,猛地砸破了后院死水般的寂静,
甚至惊飞了远处墙头一只停驻的麻雀。我被它吓了一跳,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沈旭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像阳光破开云层般明朗。他伸出手,带着鼓励的力道,
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一个字,铿锵有力。
肩膀上沉甸甸的触感和那声响亮的“好”,像电流般窜遍全身。不是因为学会了“啊”,
而是因为……他看见了。他听见了。他肯定了。这个“啊”,不再只是喉咙的震动。
它是我从影子里爬出来,朝着光,发出的第一声微弱而真实的呐喊。4.“啊”之后,
世界并没有立刻变得不同。救助站的大房间里,
瘦高个——后来我知道他叫吴涛——依旧会在我经过时突然伸脚。
其他人依旧在我笨拙地试图用筷子时发出嗤笑。
空气里的消毒水和汗味混合着一种无声的排斥。但有些东西,在我身体里,
像被沈旭那个清晰的“啊”字凿开了一道缝隙。光透进来一点,风也透进来一点。
沈旭再来时,带了一个小小的硬壳本子和一支削好的铅笔。
他把我带到阅览室角落那张掉漆的桌子旁。窗外是光秃的梧桐枝桠,
室内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这是‘一’。”他用铅笔在空白的纸页上,
画下第一道干脆的横线。我盯着那道黑色的痕迹,像看着一条通往未知的路标。“一。
”他指着那横线,清晰地发音。我张开嘴,喉咙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试图模仿那个音节:“呃……一……”声音嘶哑,但比之前的“啊”多了点形状。他点头,
眼底有赞许的光。手指移到下一行:“再来,这是‘人’。”铅笔移动,一撇,一捺。
一个简单又奇妙的符号。“‘人’。”他的声音很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人……”我跟着念,气流在唇齿间摩擦,这个音比“一”复杂。
他耐心地等我重复了三四遍,直到那个音节不再那么破碎。然后,
他用铅笔尖点了点“人”字的两笔:“看,像不像一个人站着?两条腿。
”我的目光在笔画和他认真的脸庞之间来回移动。冰冷的符号和他温热的解释,
像奇异的钥匙,试图打开我锈死的认知之门。学习艰难得像在沼泽里跋涉。
那些横竖撇捺的符号,在我眼前跳舞,不肯乖乖就范。喉咙的灼痛成了常态,
每一次发声都像一次小型的撕裂。沈旭的时间有限,
他常常被一个突然响起的对讲机或者一个匆匆推门进来的管理员叫走。他离开时,
总会把那个硬壳本子和铅笔留给我,指指桌面:“自己练。”阅览室成了我的避难所。
这里人少,安静。我躲在高高的书架后面,避开那些好奇或厌恶的目光,
一遍遍在纸上划着“一”和“人”。手指僵硬,线条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蚯蚓。
铅笔芯断了好几次。有时,我会偷偷翻动那些蒙尘的书页。密密麻麻的黑色符号,
像一片无法穿越的密林。我盯着看,试图找出认识的“一”或“人”,它们像狡猾的鱼,
藏匿在陌生的笔画海洋里,难以捕捉。那天中午在食堂,我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刚学着把“一”和“人”写清楚一点,手上还残留着铅笔的木屑味。
我端着盛满菜汤泡饭的铁盘,依旧习惯性地走向柱子后面那个角落。
吴涛和他身边的两个男孩堵在了过道上。“哟,哑巴大学生,”吴涛抱着胳膊,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又去用功啊?认识几个字了?”他故意把“字”字拖得很长。
旁边一个矮胖的男孩怪笑着推了我肩膀一把:“让让,好狗不挡道!”我踉跄一步,
滚烫的菜汤晃荡出来,泼在手背上,瞬间一片刺红。我咬紧牙,没出声,
只是把盘子攥得更紧,想从旁边绕过去。吴涛横跨一步,又挡住我,
神轻蔑地扫过我洗得发白的外套和因练字而沾着黑灰的手指:“听说沈警官天天给你开小灶?
他对你这么好,你该不会是……”他凑近一步,故意压低声音,“……会舔吧?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发出暧昧的哄笑。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不是因为烫伤,
也不是因为推搡。是那个词,那个带着肮脏污蔑,我隐约明白却又无法完全理解的词,
和他脸上那种恶心的表情。喉咙里像塞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瞬间升级成爆炸般的窒息感。
我死死盯着吴涛那张扭曲的脸,握着铁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滚……开!
”一个带着从未有过的尖锐怒意的音节,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猛地从我紧咬的牙关里砸了出来。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走调,却像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吴涛脸上的恶毒表情僵住了,
他大概没料到这个“哑巴”真的能发出声音,还是这样带着刺的声音。他愣了一下,
随即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妈的!敢骂我?!”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
而是狠狠地朝我端着盘子的胳膊打来。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我的刹那,
一只手从斜刺里伸过来,瞬间攥住了吴涛的手腕。“干什么!”是沈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