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熟悉的气息被浓厚的消毒水和悲伤取代,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铅感。
葬礼的喧嚣散去,留下更深的孤寂。
方颜换下了葬礼上的黑色羊绒大衣,穿着简单宽松的旧毛衣和家居长裤,蜷缩在母亲卧室角落的单人沙发里。
怀里紧抱着的是从衣柜深处找到的一件母亲秋天常穿的米白色开衫毛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方明华的温暖气息和消毒水的余味。
她埋首在柔软的织物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滚烫的泪水无声浸湿了毛衣。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只有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行走的冰冷滴答声,切割这凝固的悲伤。
苏娉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书桌旁,那盒她自己烤制的黄油曲奇被打开放在手边。
她没有试图去打扰方颜,只是在她哭的气息不稳,肩头微微抽动时,默不作声地递过去一张纸巾,或者将一杯加了蜂蜜、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推到她措手可及的矮几上。
程序员的陪伴方式精准而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守护代码在后台运行。
“颜颜”苏娉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持续的沉默,她指了指堆放在书桌另一侧的几个文件盒,“这些是整理阿姨书桌时找到的,主要是过去的病历摘要、专业文献和一些…似乎是更早的笔记。”
苏娉拿起一个看起来异常古旧的硬壳笔记本,棕黄色的皮革封面己经磨损发白,边角卷翘。
“这个笔记本放在最下面。”
方颜红肿的眼睛抬起,望向那个笔记本。
一种陌生的感觉驱散了沉重的悲伤,带来一丝困惑的清明。
母亲的笔记她见过不少,大多是蓝色或黑色的硬皮本,记录着医院的工作和专业资料。
这种年代久远的笔记本……她不记得母亲曾提起。
她松开怀里的毛衣,走到书桌前。
苏娉默契地将那个古老的笔记本递给她。
入手是陈旧的皮革触感,带着被时光浸润后的粗糙凉意。
翻开封面,泛黄的纸张散发出特有的老旧书籍的味道。
扉页上,一行遒劲有力、带着明显岁月痕迹的毛笔字跃入眼帘:工程师手札·方文瀚方文瀚!
中国第一代医疗器械工程师,建国后参与了很多医疗项目的创新和改造。
方颜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这是外公的名字!
外公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并非模糊,反而拥有着深刻而温暖的轮廓。
她急切地一页页翻下去。
没有长篇大论,里面贴满了各种机械草图、计算公式和手绘的器械草图。
图样粗糙,线条却异常精准有力。
旁边的注解不是工整的说明,而是潦草的随记和思考火花:“滇南走访,山路崎岖,赤脚医生仅靠听筒和老花镜,可惜!
…简易诊器框架…需便携、防摔、视窗清晰…可与老花镜结合?”
“县卫生院‘救命机’(美援),关键组件一坏,等同废铁!
零件标准化?
能否模块化…便于土法替代维修?
…无奈。”
“成本!
核心是成本!
为基层,当以铁代金,以简驭繁,让好医械,走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手边!”
这句旁,墨迹似乎因用力而深深渗入纸背。
一幅相对清晰的草图吸引了方颜的目光:画的是一个像折叠望远镜似的筒状结构,旁边标注:“简易光学内窥构想·无电源”。
还有一块方形设备基座的分解图,旁边写着:“核心传感单元通用接口(雏形),兼容简易血压、简易听音。”
这些构想显然都带着明显的时代局限,充满了早期探索的笨拙感,但那份“让器械下沉”、“化繁为简”、“成本为先”的核心理念,如同跳跃的火苗,穿透泛黄的纸页,灼烫了方颜的目光和心灵!
就在这时,苏娉从另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夹在几份现代病历简报中的活页纸,轻轻放到那些古老草图旁边。
这张纸上的笔迹清晰、娟秀有力,是属于方明华的:“父亲的执念,未曾过时。
今日妇产科下乡帮扶,‘妇检床’是村里唯一像样的设备,却锈迹斑斑,灯光昏暗。
便携超声?
天价!
维护?
更是奢望。
多少隐患因此被掩盖,多少本可避免的悲剧在沉默中发生!
‘好医械到需要的人手边’,路漫漫其修远兮…”落款日期,就在半年前。
两代人的笔迹——外公的粗砺草稿和母亲清晰的手记——在泛黄与洁白的纸张上静静的躺在一起。
方明华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如同一个无声又沉重的接力棒,重重压在了方颜心头!
方颜的手指,原本冰凉,此刻却如同被那两页纸上的无声星火点燃。
她在书页上缓缓划过,指尖微微颤抖,从外公那些带着年代印记的、朴素的草图轮廓,一路游移到母亲那行清晰有力的叹语。
那是母亲一生行医却抱憾未竟的理想,是外公远隔时空的、沉默却炽热的瞩望!
她猛地攥紧了那两张纸,胸腔里那颗仿佛被冰霜裹挟了数日的心脏,此刻正被一股灼热的力量猛烈地冲撞、捶打!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混杂着巨大的悲伤和对理想的巨大共鸣,冲击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小娉…”方颜的声音艰涩异常,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抬起头看向好友,通红的眼中不再是只有悲恸和迷茫,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又疯狂跳动着光芒的火焰,“我妈她…还有我外公…他们…他们…”苏娉的视线从那些图纸上抬起,落回方颜的脸上。
她清冷的眸子清晰地映照出方颜此刻内心的巨大风暴和那道骤然亮起的光。
她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没有废话,目光清亮而专注地回视方颜,平首地问:“你想做什么?”
房间里陷入一片极其短暂的寂静。
窗外,一道迟来的秋日惨淡阳光恰好费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斑。
苏娉作为方颜最坚实的后盾,在陪伴了她几天后,被研究所一个紧急项目召回。
离别时,她只留下一句话:“有事,说话。”
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是程序员式的肯定逻辑:她在,这个承诺永不过期。
送走苏娉,方宅再次陷入更深的空旷。
父亲方建明眼中沉淀的哀恸更深,时常对着客厅窗外的雨幕,或秋日残阳久久沉默。
父女俩常常无言地坐在沙发两端,空气中悬浮着沉重的哀思和对未来的茫然。
母亲房间里那些摊开的纸页——外公泛黄的“工程师手札”与母亲附记其上的那篇关于基层医疗困境的感叹——被方颜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特制的防水文件袋。
她没有将它们束之高阁,而是放进了自己随行的行李箱隔层。
那不是一时冲动要去实践的蓝图,更像是一个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家族烙印,一个源自血脉的无声叩问。
它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破土的契机。
现在,她要面对的是更首接的现实——回归工作。
与此同时,上海陆家嘴金融区的某律所内,宋逸扬正审核一份跨境医疗合作项目尽调报告。
该案件涉及武汉某科研机构的历史技术成果归属确认。
在调阅归档资料时,一份标注"1995年医疗设备技术移交清单"的附件引起他的注意——清单末尾附有方文瀚签名的技术手稿复印件,其中一页草图边缘居然有方颜母亲方明华的钢笔批注:“父亲提出的模块化思路,或可解决高原设备维修难题”。
宋逸扬用工作手机拍摄了关键页面。
作为律师的职业本能,他对技术传承脉络与潜在知识产权价值保持敏感,还有一种下意识,只要和方颜有关联的反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