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本是囊国人,只是这事极少有人知晓。
他生了一副不似寻常男子的清秀容貌。
眉眼细长,肤质白皙,若不细看那喉结与挺拔的身形,倒真有几分女儿家的娟秀之气。
这般相貌,在他颠沛的早年,带来的并非福分,而是无尽的灾厄。
他与商煜相识于微末,皆是异国为质时受尽屈辱之人。
只不过他是见不得光的妓生子,主母善妒,视他为眼中钉,寻了个由头便命人将他丢到荒郊野外。
命不该绝,他被一过路的商队捡了去,从此开始了为奴为仆的日子。
那商队主人也非良善之辈,转手将他卖与了一户声名狼藉的贵族家中为奴。
在那深宅大院中,他低眉顺眼,做着最卑贱的杂役,只求一口饭吃,苟活性命。
然而在那等门第,龌龊之事比比皆是。
越明因容貌出众,很快被一位有龙阳之癖的贵族子弟盯上。
对方地位尊崇,内心却扭曲变态,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一次,越明被强行带入内室,他拼死挣扎,换来的是一顿几乎致命的毒打,浑身是血地被丢回柴房,意识模糊间,只觉此生已矣。
是商煜途经此处,将他从柴房里救出,给了他新生与尊严。
自那日始,越明在心中立下重誓:此生此命,唯忠于商煜一人,这份恩情与知遇,他愿以毕生之力相报。
当接过亲卫递来的那只兔尸时,越明的眉毛蓦地挑起。
“主上吩咐,将此物烤制妥当,送至姮美人帐中,”亲卫补充道,面色有些古怪:“并需亲眼看着她用完。”
越明眸光微闪,心下诧异。
随口问了几句方才猎场边的冲突,待亲卫低声描述完姮美人如何被吓倒在地,又如何鼓起勇气质问主上后,他眼中了然,随即化为无奈的浅笑。
他深知主上性子冷酷,手段狠辣,更知他睚眦必报,从不吃亏。
如今看来,那位娇怯怯的姮美人三番两次忤逆于他,竟是真将这位权倾朝野的相国给惹毛了,甚至用上了这般近乎幼稚的报复手段,与一个弱质女流这般计较,倒是头一回见。
“知道了。”越明语气平静,提着那兔子走向膳房区域。虽为幕僚,但因早年颠沛练就一手好厨艺,尤其炙烤手艺更是一绝,商煜偶尔也会指名让他动手。
他熟练地生火,处理猎物,将兔子架在火上缓缓转动。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声响,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待到兔肉烤得外焦里嫩,色泽金黄,他将其仔细片好,置于温玉盘中,这才起身,朝着姮美人的帐篷走去。
帐外,春莺见来者是相国身边那位容貌秀逸的越明先生,连忙敛衽行礼:“越明先生安好。”
越明态度还算温和,手中托盘香气四溢:“奉相国之命,特来为姮美人送些吃食。”
帐内的姮淼儿本心神不宁,闻声走出。
她见越明手中端着的正是那只被射杀的兔子所做成的肉食,脸色霎时白了三分,下意识后退半步:“这、这是何意?”
“相国吩咐,此物务必请美人用完。”
姮淼儿心头涌起抗拒与恶心,强忍着道:“我、我不饿,多谢相国美意,还请越先生带回。”
越明看着她惊惧又强自镇定的模样,难得多了句嘴:“美人,相国言出必行。若您不用,他或许会亲自前来督促进食。”
稍作停顿,声音压低些许,“相国他性子执拗,尤不喜人违逆,美人今日若不用,只怕明日、后日,送来的还是兔肉。”
姮淼儿听得心跳漏了半拍,心中已将商煜骂了千百遍“混账”。
看着那盘肉,知道那人说得出,便做得到。
最终只得对春莺道:“接过来吧。”
她原想等越明走后便处理掉,谁知越明仍稳稳站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温和道:“相国吩咐,需得亲眼看着美人用完,才好回去复命。”
姮淼儿听着,气得眼圈微红,贝齿紧咬下唇,瞪着那盘兔肉,仿佛瞪着商煜本人一般。
僵持片刻,她拗不过那无形的压力,拿起竹箸,也顾不得仪态,囫囵地往嘴里塞去。
肉烤得其实极好,外皮酥脆,内里鲜嫩,可此刻落入姮淼儿口中,却只余血腥与恐惧的味道。
忍着作呕的冲动,她胡乱吞咽,吃得极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越明静静地看着她吃完最后一口,方才躬身一礼:“多谢美人,越明告退。”
帐内,姮淼儿再也忍不住,伏在案边干呕起来,春莺慌忙上前为她拍背递水,心中俱是又惊又怕。
夜幕低垂,围场中央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喧嚣的宴席。
姮淼儿独自坐在末席,面前漆案上摆满今日狩猎所得的炙肉,她手中的玉箸无意识地戳动着,毫无食欲。
午后那兔肉的滋味还哽在喉间,带着屈辱的涩意。
不远处,商煜独自坐在上席偏位,慢条斯理地饮着酒。
越明悄步上前,低声禀报:“主上,姮美人下午确将兔肉用尽了。”
商煜眼也未抬,随口问:“可曾哭?”
越明略显诧异:“主上如何得知?虽未真个落泪,但眼圈确是红了,强忍着呢,想必此刻心中对主上是愈发惧怕了。”
商煜闻言,忽地勾唇笑了声,抬眸看向那个低着头跟盘中肉块较劲的小女子,只觉得她那副又怕又气的委屈模样,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趣致。
恰在此时,场中喧哗声起。几名兵士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上前。
领队将领洪声禀报:“君上,此乃晋地公孙,半月前破城时擒获的要犯。”
姮淼儿闻声惊得抬头,看清那人面容后,身子一颤,银箸险些掉落。
那确是晋国一位颇有声望的公孙,往昔晋宫宴饮之上,她尚是父母呵护,未婚夫在侧的贵女,曾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
如今再见,竟是这般光景,她鼻尖发酸,眼圈气红了。
雍国公闻言,当即被勾起了兴致,醉醺醺地笑道:“哦?既是晋地贵胄,绑到那边树干上,给诸位助助兴,玩场投壶如何?”
所谓的投壶,分明是要以活人为靶,极尽侮辱。
兵士依言将那位神情麻木的公孙绑上远处木桩。
姮淼儿浑身气得直抖,一颗心往下坠了几分。
商煜的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停留在她身上,自然未错过她这细微的反应。
眼中兴味更浓,他倏地扬声道:“君上,此游戏倒有趣,不若让臣也一试?”
话落,便有内侍连忙奉上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雍国公笑道:“相国出手,自是不同,可要留心些,莫要直接扎死了,反倒无趣。”
商煜掂了掂手中匕首,语气淡漠:“留一口气便可,是么?”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甩。
匕首化作一道银光,疾速旋转着破空而去,“咚”的一声闷响,紧贴着那晋国公孙的耳廓,深深钉入树干。
刃锋距离太阳穴不过一寸,那公孙吓得双眼一翻,直接晕死了过去。
全场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与喝彩声。
唯有姮淼儿,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宴席终散,姮淼儿是靠着春莺的搀扶,才勉强支撑着发软的双腿,一步步挪回那冰冷的帐篷。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未散尽的隐约狂笑,让她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