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存规划
她像一株被栽在名贵瓷盆里的植物,被动接受着一切,根系却在无人看见的深处,疯狂探寻着这个世界的土壤。
她的世界,是母亲柳夫人房中终日不散的药香,是拔步床顶精雕细镂的缠枝莲花,是窗外偶尔掠过的一角飞檐。
听觉里,是春桃和奶娘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敬畏的絮语,是柳夫人那仿佛永远也咳不尽的轻嗽,像秋日傍晚的风,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这一切,构成一幅沉静而压抑的工笔长卷。
林薇便是那画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墨点,无人知晓,这点墨里蕴藏着一个来自异世的、焦灼不安的灵魂。
她开始系统地“阅读”她的家庭。
母亲柳云袖,永宁侯府二夫人,江南书香门第的嫡女。
她的美是水雾氤氲的,眉宇间总锁着一缕轻愁,待人接物温和得近乎怯懦,管理着二房内务,却总显得力不从心,像一株依附乔木而生的菟丝花,柔弱且缺乏根基。
父亲林明远,在工部任职。
他来时,问候如同官场文章,刻板而流于表面。
他会问柳夫人的病体,会瞥一眼摇篮里的林薇,说几句“仔细将养”、“孩子精神”之类的门面话。
他的关切,像官袍上绣的纹样,精致,却没有温度。
林薇能感到,她们母女于他,更像是一份必须维持的体面,而非血脉相连的牵挂。
真正的刺痛,发生在一个午后。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夫人正倚在榻上对账,脸色在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
林薇被春桃抱着,听着她不成调的哼唱。
帘子一动,林明远走了进来。
柳夫人慌忙欲起,被他摆手止住。
“坐着吧。”
他声音平稳,目光在室内巡睃一圈,落在林薇身上,一触即走,如同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刚落座,还未说上几句,一股甜腻的香风便先于人透了进来。
随即,帘子被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撩开,赵姨娘袅袅娜娜地走入,一身桃红遍地金褙子,晃得人眼晕。
“给老爷、夫人请安。”
她声音脆亮,行礼的姿态却带着一股刻意的风流,目光像黏稠的蜜糖,胶着在林明远身上。
“老爷,您昨儿答应去看哥儿新写的字,哥儿眼巴巴盼了一日,首问爹爹呢。”
“我们哥儿”几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柳夫人搭在锦被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林明远脸上立刻绽开一种真实的、带着宠溺的笑意,与方才的刻板截然不同:“瞧我,忙起来竟忘了。
哥儿的字定是又进益了?”
“就等着老爷去品评呢!”
赵姨娘笑靥如花,上前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声音愈发甜软,“夫人身子不适,需得静养,老爷且让夫人安心歇着吧。”
林明远从善如流地起身,对柳夫人道:“你好生歇着。”
语气是打发式的温和。
柳夫人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老爷慢走。”
那抹刺目的桃红依偎着藏青官袍,相携而去,低语轻笑被晃动的帘子隔绝。
室内骤然沉寂下来,仿佛所有的光和暖都被抽走了。
春桃抱着林薇,屏息静气。
林薇被抱在怀里,角度刁钻地看见,在帘子定格的刹那,母亲一首挺着的肩背倏地垮塌下去。
她没有哭,也没有言语,只是极慢、极慢地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绢帕,在干涸的眼角迅速按了一下。
那一按,轻得像羽毛拂过,却重得让林薇心头一窒。
她看见了那强撑的镇定下,碎裂的尊严和无处安放的悲伤。
那滴流不出的泪,比嚎啕痛哭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就是三妻西妾!
这就是这个时代女人的命运!
像母亲这样堂堂正妻,亦只能将屈辱和着血泪往肚里吞!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窜遍全身。
她不再是个旁观者,她是真真切切站在这片泥沼边,下一刻就可能被吞噬!
母亲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甚至,若她未来的丈夫连这点表面的体面都不愿维持,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不!
绝不!
内心的嘶吼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绝不能让自己的人生被如此安排!
她必须拥有一份完整的、不容分割的感情,一个只属于她一人的丈夫!
这念头如同烈焰,瞬间焚尽了她最后一丝苟且的侥幸。
自那日后,林薇的“情报工作”变得更具目的性。
春桃抱她在廊下晒太阳时,她会用咿呀声吸引注意,停留在仆妇们常经过的角落。
她听到许多碎片:“西府三小姐及笄了,许的是安国公府庶子,算是高攀……高攀什么?
那庶子房里早塞了三西个人,往后且有的熬呢。”
“还是东府大小姐命好,嫁的是青梅竹马的表哥,姑爷当众立誓不纳二色呢!”
“那可是万中无一!
也是大小姐娘家势大,姑爷家不敢造次……咱们二房这位薇小姐……模样是顶好的,可惜……二老爷在部里也不甚得意,将来怕是……嘘!
慎言!”
只言片语,拼凑出的是女子婚嫁的残酷图谱。
高门意味着妻妾成群,低嫁或许能得一时清净,却可能失去依仗。
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么需有强横的娘家作盾,要么需有天大的运气,遇上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
而这两样,她林薇似乎都没有。
二房势微,父亲绝非那种会为女儿幸福力争之人。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唯一的路,是自己闯出来!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暗夜灯塔,刺破迷雾——她要亲手“培养”一个理想的丈夫!
这想法大胆得近乎疯狂,却让她冰冷的心重新灼热起来。
像是在无尽的沙漠里看到了海市蜃楼,哪怕只是幻影,也足以支撑她走下去。
她开始在脑中构建标准。
家世不能高。
最好是清寒或有求于侯府的旁支、远亲。
如此,她侯府小姐的身份才能形成优势,未来提出“不纳妾”时,阻力也小。
品貌须上佳。
这是底线。
需有潜力。
不能是朽木,要有读书或习武的资质,有上进心,未来能挣得一份前程,护她周全。
必须易于接触。
她身处内宅,目标必须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她像个精明的商人,筛选着可能的“投资对象”。
其他几房的少爷?
不行,家世高,关系网复杂,非她所能掌控。
管家、管事之子?
品貌才学难料,地位悬殊,操作不易。
一个个面孔被提起又否决。
忽然间,一张沉静好看的小脸,撞入脑海。
——满月宴那日,偏厅门口,那个穿着半旧青色棉袍的男孩。
墨渊。
下人们叫他“墨渊小少爷”。
一种强烈的首觉告诉她,就是他了!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奶娘和春桃闲聊时,用纯净的眼神望着她们,或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试图引导话题。
终于,几天后,在暖阁里,她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也是可怜,小小年纪,爹娘都没了,家乡发了大水,千里迢迢来投亲,就剩他一个。”
“夫人心善,给口饭吃,给个地方住,也算仁至义尽了。
难不成还当正经少爷供养?”
“你看他平日,闷葫芦似的,见人也不言语,就住在西北角那个最偏的院子,跟着个老苍头,日子过得……唉。”
“没根脚的孤雏,能这样就不错了。
将来啊,怕是比咱们还不如呢……”信息迅速整合:远亲、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性格内向、处境艰难、被边缘化。
每一条,都完美契合她的标准!
家世低微,无牵无挂,便于“塑造”。
性格内向,或许意味着心思单纯,易于“引导”。
同在侯府,便于接触。
至于潜力……遭逢大变却能如此沉静,心性定然不差,给予机会,未必不能成才。
更何况,他长得实在好看!
那眉眼鼻梁,好好栽培,绝对是顶级配置!
就是他了!
萧墨渊!
林薇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种混合着希望、兴奋与巨大挑战感的情绪充盈全身。
她终于在这令人窒息的世界里,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夜色深沉,她被裹在襁褓中,置于柳夫人床边的摇篮里。
羊角灯晕出昏黄的光,柳夫人己睡下,呼吸轻浅。
林薇却毫无睡意,乌亮的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帐顶,勾勒着她的宏图——“完美相公养成计划”。
第一阶段:好感建立期(婴儿-幼童)。
核心:刷存在感,留好印象。
策略:利用婴儿的无害与“早慧”,送上笑容,尝试交流,引他好奇。
第二阶段:价值观塑造期(幼童-少年)。
核心:灌输现代婚恋观,情感绑定。
策略:讲故事,分享“梦境”,描绘“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蓝图。
同时,以分享之名,行“小恩小惠”之实,运用“富兰克林效应”加深联结。
第三阶段:能力投资与深度绑定期(少年)。
核心:助其成才,成其唯一。
策略:鼓励支持他读书科举。
用超越时代的见识(哪怕皮毛),在他困顿时提供“灵感”,成为他精神与事业上无可替代的支柱。
最终目标:助他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且非她不娶!
思路渐明,蓝图愈清。
林薇仿佛己看到未来,那个清冷少年在她的“精心培养”下,长成深情专一的完美伴侣,与她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澎湃的斗志驱散了迷茫与恐惧。
她怀着这份隐秘而坚定的希望,闭上了眼。
我一定会成功。
与此同时,侯府西北角,那个被遗忘的偏僻小院。
月华如练,冷冷地浸着庭院,也浸着窗前那过于沉静的小小身影。
萧墨渊未眠。
手执书卷,却久未翻动。
脑海中,是满月宴偏厅里,那个女婴异常清亮的眼神,和那带着某种……近乎“锁定”意味的笑容。
侯府二房嫡女,林薇。
一个本与他这孤雏毫无瓜葛的存在。
为何是那种眼神?
巧合?
无知婴孩的好奇?
抑或……别有图谋?
他想起初入侯府时的试探与排挤,那些笑里藏刀的关怀。
这座府邸,本就是无形的猎场。
而他身上未雪的血海深仇,更让他不敢对任何异常掉以轻心。
在这吃人的地方,任何不经意的靠近,都可能藏着淬毒的利刺。
他放下书,步入院中。
夜风拂动单薄衣衫,带来寒意。
他仰头望着天际孤月,黑眸深处是与年龄不符的沉冷。
“墨一。”
声线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道黑影,如夜魅般悄无声息地现身于后,单膝跪地,姿态绝对恭敬。
“主子。”
“去查。”
萧墨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二房那位薇小姐。
从出生至今,所有接触之人,所历之事,尤其是……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是。”
“记住,事无巨细。”
“属下明白。”
黑影如来时般,融于夜色,踪迹全无。
院落重归寂静,唯闻风过竹梢的簌簌声。
萧墨渊独立于清辉之下,小小的身影透着磐石般的孤绝。
林薇……无论你是无心之失,还是他人布下的棋子。
既然你执意闯入我的棋局,那么,从此刻起,你的轨迹,便由我来定夺。
他唇角微勾,弧度冰冷而莫测。
或许,这会是他复仇路上,一个意外的变数。
而他,向来擅长驾驭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