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熟悉的、布满蛛网和烟尘的破败屋顶。
身体像被碾过一样,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
胸口沉甸甸的,胀得像两块坚硬的石头,却又空空荡荡,挤不出一滴乳汁。
身下是冰冷黏腻的恶露和草纸粗糙的触感。
婆婆张氏刻毒的咒骂声,如同背景音般,日夜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
“不下奶的废物!
白吃干饭!”
“七三分!
七三分!
这点钱够买什么?
饿死你们娘俩活该!”
“哭哭哭!
就知道哭!
跟你那没用的娘一样,都是讨债鬼!”
“还敢瞪我?
反了你了!
要不是你这个丧门星,我儿至于这么辛苦?
我张家至于这么倒霉?”
“吃!
就知道张嘴!
喂猪都比喂你强!
猪吃了还能长膘,你吃了能下奶吗?
呸!”
……慧娘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她不再试图辩解,也不再流泪。
眼泪早己流干了。
她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那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屋顶。
温老爷捻着佛珠的宽厚笑容,邹大娘子精明的允诺,契约上鲜红的印章,还有那句“差几天”…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旋转、破碎,最后都化作了婆婆那张扭曲怨毒的脸和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她的口鼻,窒息感越来越强。
她看着身边那个因为饥饿而皱巴巴、哭声越来越小的婴儿,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份罪了?
她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婆婆是不是就不会再骂了?
温家…温家是不是就会收回那苛刻的条件?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混沌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一个疯狂而清晰的执念:结束这一切…结束这无边的痛苦…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窗外寒风呜咽,如同厉鬼的哭泣。
婆婆张氏在隔壁的鼾声像破风箱一样扯着,偶尔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咒骂梦呓。
婴儿大概是哭累了,终于陷入不安的浅眠,发出微弱的抽泣。
慧娘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疯狂的光芒。
她掀开冰冷的薄被,赤着脚,踩在冻得如同冰面的泥地上,悄无声息地走向婆婆张氏睡觉的炕边。
张氏睡得很沉,那只没瞎的眼睛紧闭着,嘴巴微微张开发出鼾声。
慧娘站在炕沿,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给了她无尽折磨的老妇人。
黑暗中,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只曾经只用来飞针走线、绣出世间美丽图案的手,此刻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慢慢抬起,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猛地伸向张氏的脖颈!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松弛皮肤的一刹那,张氏那只没瞎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死死盯住了慧娘,带着野兽般的警觉和凶光!
“你想干什么?!”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死寂的寒夜!
慧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浑身一哆嗦,疯狂的神智有了一瞬间的清明,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和绝望淹没。
她知道,被发现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恐慌让她失去了理智,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扑向炕桌!
那里,放着她平日里做针线活的剪刀!
张氏也彻底清醒了,看到慧娘扑向剪刀,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从炕上弹起来,扑过去想抢夺:“杀人啦!
***!
你想杀我!
反了天啦!”
她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了慧娘的胳膊。
两个女人在冰冷的黑暗中扭打在一起。
慧娘力气出奇的大,绝望赋予了她疯狂的力量。
她一只手死死攥着剪刀,另一只手胡乱地抓挠着张氏的脸和脖子。
张氏则拼命撕扯她的头发,用指甲在她脸上、手臂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嘴里不停地发出恶毒的咒骂和惊恐的尖叫。
“放手!
瘟神!
放手!”
“老虔婆!
我跟你拼了!”
“大牛!
大牛!
快起来!
你媳妇要杀我啊!”
“都是你逼的!
都是你们逼的!”
……扭打中,慧娘手中的剪刀胡乱地挥舞着。
黑暗中传来“噗嗤”一声轻响,紧接着是张氏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啊——!
我的手背!
我的手背啊——!”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喷溅在慧娘的脸上、手上。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张氏捂着脸,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在炕上痛苦地翻滚。
这声惨嚎和浓烈的血腥味,终于惊醒了隔壁屋的张大牛。
他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他娘张氏蜷在炕上,双手死死捂着脸,指缝里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被褥,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的妻子慧娘,则像鬼魅一样站在炕边,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滴血的剪刀,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喷溅的血点,眼神空洞而疯狂,首勾勾地看着他,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笑意。
“娘!
慧娘!
你们…你们这是…”张大牛手里的油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苗跳动了几下,熄灭了。
屋内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张氏凄厉的哀嚎和慧娘粗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