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不瞑目
窗外是别家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透着股快要过年的喜庆气儿。
可这喜庆,半点也钻不进城西胡同最里头那间低矮破败的老屋里。
屋里没开灯,黑黢黢的,只有窗户纸破洞透进来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能照出个轮廓。
冷风就跟贼似的,顺着门缝、窗缝“嗖嗖”地往里钻,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
林秀芬蜷在炕上那床硬得硌人的旧棉被里,身子冻得早就没了知觉,只剩胸口一口浊气,上不来,下不去,噎得她喉咙管“呼噜呼噜”响。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扔在岸上等死的鱼,张大着嘴,却吸不进半点活气。
七十八年了。
她在这世上熬了七十八年,苦了七十八年。
年轻时候守寡,一个人拉扯大一双儿女,当妈又当爹。
去纺织厂里做最累的挡车工,三班倒,一站就是十几个钟头,腰都快累断了,就为了那几十块钱工资,给儿子闺女交学费,买口粮。
自己呢?
一年到头,连身新衣裳都舍不得添,馒头就着咸菜疙瘩,就是一顿饭。
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大,成了家,立了业。
她以为总算能喘口气了。
可结果呢?
大儿子李大强,娶了媳妇忘了娘。
王翠花那个儿媳妇,是个顶顶厉害的,眼皮子往上翻,嫌她这个老婆子脏,嫌她没本事,不能继续贴补他们。
为了给大孙子凑钱买婚房,她把老底都掏空了,换来的就是儿子一句:“妈,你这点钱也就够买个厕所,现在谁家娶媳妇不买房?
您再想想办法?”
她想啥办法?
她一个快入土的老太太,还能去抢银行不成?
二闺女李美丽,倒是嘴甜,可光会耍嘴皮子。
***来,不是哭穷就是诉苦,说女婿赵刚没本事,说外孙子补习班费多贵,变着法地从她这里抠钱。
她攒的那点退休金,就跟填无底洞似的,都填进了闺女家的窟窿里。
最后呢?
最后她病得起不来炕,没人管。
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说厂里忙,走不开。
打给闺女,闺女说孩子发烧,脱不开身。
还是隔壁热心肠的小斌,那孩子心善,时不时过来看看她,给她倒碗热水,送点吃的。
可小斌毕竟是个外人,能帮多少?
这老屋,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儿女们谁提过接她去住?
没有!
都嫌她是个累赘。
今天,是小年啊。
他们肯定都在自己暖和的楼房里,吃着热乎乎的饭菜吧?
谁还记得这破胡同里,还有个快冻死、饿死的老娘?
林秀芬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轻。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要走到头了。
也好……死了干净……这糟心的日子,她过够了……就在她意识快要彻底消散的时候,“哐当”一声巨响,那扇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了。
冷风猛地灌进来,激得林秀芬残存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她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模糊看见两个人影挤了进来。
是她的大儿子李大强,和二闺女李美丽。
他们……他们终于来看她了?
林秀芬心里陡然生出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盼。
可下一秒,那点期盼就被彻底碾碎了。
李大强根本没往炕上看一眼,径首走到屋里那张掉光了漆的破桌子前,开始翻抽屉,嘴里骂骂咧咧:“死老太婆,把钱藏哪儿了?
不是说还有一百多块吗?
赶紧找出来!”
李美丽则皱着眉头,嫌弃地用手在鼻子前扇着风:“哥,你快点,这屋里什么味儿啊,熏死人了。
妈也是,早点把钱给我们不就行了,非攥手里带进棺材啊?”
林秀芬的心,像被浸在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瞬间凉透了。
他们不是来看她的,他们是来……找钱的?
李大强翻遍了抽屉没找到,气冲冲地走到炕边,一把掀开了林秀芬身上的破棉被。
“妈!
钱呢!
放哪儿了!”
他瞪着炕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母亲,眼神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不耐烦和贪婪。
林秀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李美丽也凑过来,眼尖地看到林秀芬枕头底下露出一个角,她伸手就拽,扯出来一个旧手绢包着的小包。
“找到了!”
她眼睛一亮。
李大强一把抢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叠零零整整的票子,最大的面额是十块,更多的是毛票和分币。
“就这么点?”
李大强数了数,一脸晦气。
“总比没有强。”
李美丽伸手就要拿,“哥,这钱咱俩平分。”
“凭什么平分?
我是儿子,咱妈的后事不得***办?
这钱该我拿着!”
李大强把手一缩。
“呸!
现在想起你是儿子了?
平时伺候妈的时候你死哪儿去了?
这钱必须有我一半!”
李美丽不依不饶,上手就抢。
“你撒手!”
“你给我!”
兄妹俩,就在他们奄奄一息的老母亲炕前,为了那一百零几块钱,撕扯起来。
你推我搡,骂声不绝,面目狰狞。
林秀芬眼睁睁看着,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下来,瞬间变得冰凉。
她这一辈子啊……她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把心肝肺都掏给他们了……临了临了,就换来他们在自己床前,为了最后一点活命钱,像仇人一样厮打?
一股滔天的怨气,猛地从她心底冲了上来!
首冲顶门!
她不甘心!
她死不瞑目!
老天爷啊!
你开开眼!
要是有下辈子!
我林秀芬再也不做这窝囊憋屈的老好人!
我要让他们把这些年吸我的血,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我要活出个人样来!!
强烈的怨恨如同实质,在她胸腔里炸开。
眼前猛地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秀芬猛地吸进一口气,胸口那股憋闷欲裂的感觉消失了。
她惊愕地睁开眼。
入眼的,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医院白墙。
而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老屋的房梁。
只是这房梁,似乎没有她死前那么破败,顶上糊的旧报纸,虽然发黄,但还算完整。
身上盖着的,还是那床硬邦邦的旧棉被,但……好像没那么冰冷刺骨了?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窗户。
窗外,天刚蒙蒙亮,是那种鱼肚白的颜色。
不是她死时的深夜。
这是怎么回事?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虽然依旧老迈,带着七十岁老人特有的酸疼和僵硬,却远不是临死前那种油尽灯枯、动弹不得的状态。
她的手,碰到枕边一个硬物。
她拿起来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个老式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边沿磕掉了好几块瓷,露出里面黑色的铁胚。
这个缸子……不是早几年就被王翠花嫌弃地扔了吗?
她猛地扭头,看向墙上的挂历。
一张印着工农兵形象的旧挂历,纸张泛黄,但日期清晰可见——一九七零年,十二月?
旁边还用钢笔歪歪扭扭写着:腊月初八。
腊八?
今天……是腊八?
林秀芬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她那干瘪的胸膛。
她记得!
她死的那天,是七九年腊月二十三!
而现在……是七零年腊月初八!
她……她回来了?
回到了八年前?
她七十岁的时候?
距离她那老宅子传出要拆迁的消息,还有整整一年!
距离她冻饿而死,还有八年!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老天爷……真的开眼了!
它听到了自己临死前那不甘的怒吼!
它给了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
林秀芬死死攥住了身上的破棉被,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那一百多块钱被抢走时,儿女们那狰狞的嘴脸,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不,就是在昨天!
寒意从心底蔓延开,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淬了毒的恨意和彻底清醒的决绝。
好,好得很。
既然回来了,这辈子,她林秀芬,绝不会再走老路!
那些吸血的崽子,那些糟心的亲戚,都给老娘等着!
她深吸一口气,混浊的老眼里,爆射出一种与她年龄截然不符的锐利和冰冷。
这辈子,她要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