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落维也纳,琴声锁流光维也纳的雪,下得斯文而安静,不像家乡那样,
带着北风的呼啸,干脆利落。这里的雪只是簌簌地落,耐心而优雅,
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修复师,轻柔地覆盖着巴洛克式的穹顶、沉默的街灯,
以及音乐学院窗外那些早已凋零的枝桠。林苏站在琴房的落地窗前,
指尖无意识地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下一道痕迹,随即又迅速模糊。八年了。
从二十一岁怀揣梦想、略带仓惶地踏上这片土地,
到如今成为这所享誉世界的音乐学院里最年轻的亚裔副教授,
时光仿佛在日复一日的音阶、练习曲与理论研究中被按下了快进键,
快得让人偶尔会感到一阵恍惚。窗外的雪景,与记忆里家乡北方那种泼辣鲜活的雪,
总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这里的雪景美则美矣,却像被精心装裱在画框里的艺术品,
少了那份可以肆意踩踏、揉捏、融入其中的生命力。“苏老师,您听我这段琶音,
”身后传来学生安娜带着德式口音、略显生硬的汉语,打断了她的出神,“总觉得不够流畅,
颗粒感出不来。”林苏转身,唇角习惯性地扬起一抹温和而专业的弧度,
将眼底那一丝被雪花勾起的那缕飘忽的思绪悄然掩藏。
她走到那架陪伴她度过无数日夜的斯坦威三角钢琴前,
光可鉴人的琴身映出她日渐沉静的面容和依旧纤细的身影。“安娜,关键是手腕。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边说着边自然地坐到琴凳上,腰背挺直,
姿态是长年累月修炼出的优雅。“想象它们不是僵硬的支架,而是灵活的桥梁,
将力量从手臂顺畅地传导到指尖。”她修长白皙、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指轻盈地落在琴键上。
“来,再试一次。想象一下,不是你的手指在用力敲击,而是温暖的溪水流过你的指尖,
自然地带动它们,流淌过去……”话音未落,
一段清澈流畅、宛若溪水潺潺、偶尔撞击卵石般玲珑剔透的琶音,瞬间从她指间倾泻而出,
精准而富有弹性,充盈了整个静谧的琴房空间。午后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稀疏的雪幕,
在她专注的侧脸和跳跃的指尖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专注的光晕。学生们大多喜欢这位来自东方的苏老师。
她专业素养深厚,指导耐心细致,总能精准地指出问题所在,
并用他们能直观理解和感受的方式加以引导。林苏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节奏。
习惯了咖啡的醇厚香气取代了清茶的淡雅,熟悉了歌剧院钟声敲响的固定时辰,
也能在每年冬季,坦然面对这如期而至、仿佛永无止境却又温柔克制的雪。只是,
每当雪花开始飘落,心底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总会被无声地撬开一道缝隙。
那根名为故乡和过往的弦,颤巍巍地发出低鸣,无法抑制地,让她想起那个人,
想起北方凛冽而干净、带着清甜空气味道的雪原,想起他笑着握住她冻得通红的双手,
呵出大团白气为她取暖时,眼底映着的、比晴空更明亮的星辰。
那些属于二十一岁前的林苏和二十二岁陆延的记忆,即便被八年的异国时光反复冲刷,
依旧带着清晰的纹理和固执的温度。偶尔在夜深人静或像此刻这般被特定场景触发时翻起,
她的胸口便会弥漫开一种掺杂着微甜与酸涩的复杂滋味,久久不散。他们的初见,
俗套得像任何一部青春电影的开场,却又因当事人而显得独一无二。大学校园,
熙攘喧闹的人潮中,十七岁的林苏抱着厚重的琴谱,
与抱着刚完成建筑模型材料的陆延撞了个满怀,书本图纸散落一地。他连声道歉,
手忙脚乱地帮她拾捡,抬头递还时,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地交汇。那一刻,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按下静音键,世界万花筒般旋转的背景模糊虚化,
只剩下对方清澈而略带慌乱的眉眼,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颗不听话的、骤然擂鼓的心跳。
他是建筑系初露锋芒、锐气逼人的才子,对结构与空间有着天生的敏感和燃烧般的热情。
她是音乐系安静专注、指尖流淌灵感的钢琴手,沉浸在音符构成的世界里。
看似平行的两条线,就这样意外地交汇。顺理成章地,他们成了校园里惹人艳羡的一对。
那是段被艺术、梦想和年轻爱恋浸泡得闪闪发光的岁月,每一帧都带着玫瑰色的光晕。
他会在她练琴到深夜时,揣着温热的牛奶和她喜欢的点心,
在琴房外的长廊里不知疲倦地等待,就着清冷月光,
讨论贝多芬交响乐中磅礴的建筑结构感与他手中模型的力量美学如何异曲同工。
她则会在他通宵达旦赶设计图、焦头烂额时,
安静地坐在堆满图纸、弥漫着咖啡因气息的设计教室角落,用随身携带的迷你键盘,
即兴弹出轻柔舒缓的旋律,驱散他的疲惫与焦躁。偶尔,
也会调皮地弹奏一小段他喜欢的电影配乐,引得他从图纸中抬起头,投来无奈又宠溺的一瞥。
他曾指着校园里那棵历经风雨、枝干遒劲的古老樱花树,眼神亮得惊人,对她说:“苏苏,
以后我亲自设计我们的家,一定要有一扇落地窗,窗外就种一棵这样的樱花树。春天,
你坐在窗边弹琴,风一吹,花瓣飘进来,落在琴键上,落在你的头发上……那该多好。
”那时的她,靠在他肩头,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
只觉得未来所有的美好画卷,都已在那幅他亲手描绘的图景里徐徐展开,触手可及。
年轻的心里,装不下别离,以为承诺了便是永恒。然而,年轻的爱情,纯粹如水晶,
也往往脆弱如琉璃,经不起现实重力的拉扯和未来不确定性的摇晃。裂痕,
始于对毕业后人生轨迹的规划分歧,显于现实引力的无情作用。陆延目标明确,野心勃勃,
渴望抓住国内建筑行业黄金时代的浪潮,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真实的项目实践中证明自己,
开创属于他的天地,构筑他理想中的城市轮廓。他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而林苏,
则在同一时间,
——这座她从小魂牵梦萦、代表古典音乐巅峰的艺术圣殿发出的全额奖学金硕士深造邀请函。
梦想的召唤近在咫尺,熠熠生辉,让她无法抗拒。“一定要去那么远吗?
维也纳……半个地球的距离!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一样有很好的资源和教授,我可以等你,
但硕士再加可能的博士?三年?五年?甚至更久?苏苏,太久了,变数太多了。
”那时的陆延,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样长久的分离,
语气里带着不被选择的焦灼、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以及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
他急于抓住眼前触手可及的未来,并希望那个未来里有她。“陆延,
这个机会对我意味着什么,你很清楚。它是我从学琴开始就种在心里的梦。
就像你拿到了那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能参与地标性建筑设计的顶尖事务所实习机会,
你会为了我放弃吗?”林苏试图解释,
声音里充满了连日争论带来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她多么希望他能说一句“我支持你去追梦,我们总能找到办法”,
而不是将她推向非此即彼、必须牺牲一方梦想的选择题。
争吵、冷战、试图说服对方却总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徒劳无功……那段时间,
两人都像绷紧到极致的弦,敏感、易怒,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又一轮的争执。
毕业和前途的压力被无限放大,疲惫感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
缠绕侵蚀着彼此的耐心和最初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就在这个微妙的节点上,栗娜出现了。
她是他们共同的校友,一直对陆延抱有微妙的好感,
彼时恰好在陆延实习的公司项目组做助理。
栗娜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延和林苏两人关系间那道日益扩大的裂痕,
还有陆延在感情受挫和工作压力下的脆弱瞬间。毕业前的一个雨夜,空气湿冷黏腻,
仿佛能拧出水来。林苏想为连日冷战的陆延庆祝他刚刚赢得的一个重要设计奖项,
试图缓和紧绷到极致的关系。她特意绕远路跑去城南,买了他最爱吃的那家老字号点心,
满心期待地想给他一个惊喜,打破僵局。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常去的设计工作室外,
却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让她血液几乎凝固、四肢瞬间冰凉的一幕——栗娜正笑靥如花地,
伸手为伏案工作、领带有些歪斜的陆延整理衣领。而陆延,
似乎因为完全沉浸在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关键的图纸里,精神高度集中,并未立刻躲开,
苏许久未见的、属于工作状态下的放松与……模糊的、或许是针对图纸难题得以解决的笑意。
紧接着,林苏清晰地听到栗娜用那种带着熟稔和些许娇嗔的语气说:“……好啦,
我们的大设计师,再忙也得注意点形象不是?林苏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
一心扑在她的阳春白雪上,估计都顾不上这些细节吧?要我说啊,谈恋爱还是现实点,
光有梦想哪能当饭吃……”陆延心不在焉地、随口“嗯”了一声,
注意力显然还在他那关乎项目成败、截止日期迫在眉睫的设计图上,没有反驳,没有解释,
甚至没有任何表示异议的表情或动作。就是这一瞬间的沉默,像一根淬了冰的针,
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林苏最后的心防。
连日来积压的所有委屈、对未来的迷茫不安、沟通不畅的无力感,
以及眼前这看似“坐实”了她所有隐忧的画面和那未曾被反驳的刺耳话语,
汇成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和勇气。
她看不到他熬夜通红的双眼,
听不到他之前电话里因为项目顺利而试图与她分享的、被她因情绪而忽略的短暂兴奋。
她没有推门进去质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默默地将那份尚且温热的、承载着她笨拙求和心意的点心,轻轻挂在了门外的把手上,
仿佛挂掉了自己最后一丝留恋和挣扎。然后,转身,一步一步,
走进了外面滂沱的、冰冷的雨幕里,冰凉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
模糊了整座城市曾经熟悉而温暖的光影。第二天,她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
递交了所有的出国申请补充材料,加紧办理各项繁杂的手续。期间,
陆延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疯了一样地找她——无数通未接电话,
雪片般试图解释和道歉的短信,
在她宿舍楼下不顾形象地、固执地苦等至深夜……所有这一切,
都被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彻底屏蔽在外。她需要的,不是事后苍白无力的解释,
而是在她最需要支持、最需要他坚定站在她身边共同面对未来挑战的那一刻,
他那片刻的、致命的缺席和看似默认的态度。离开那天,机场的落地窗外,
同样飘着细密冰冷的雨丝,天色阴沉。林苏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
走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登机通道,强迫自己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
那用愤怒和失望艰难筑起的堤坝,便会彻底崩塌。飞机冲上云霄,载着她飞向陌生的国度,
也仿佛将她生命中最热烈、最鲜活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片下着雨的土地上。
2 重逢如惊雷,往事似潮涌八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