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东北隅那处始终冷清的宫苑,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更显寂寥。
己是深冬,宫内虽按份例拨了炭火,但到了卫贵人这里,分量和质量都大打折扣。
银炭稀少,多是些烟气颇重的黑炭,即便精心燃着,殿内也总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呛人味道,暖意也仅能维持在驱散刺骨严寒的边缘。
一个穿着略显臃肿、但面料普通的红色小棉袄的身影,正蹲在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那红色,在这素白一片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宛如雪地里跳动的一簇火焰。
小小的身影正是三岁的胤禩。
与三年前那个安静得诡异的婴儿不同,如今的胤禩,眉宇间的灵秀之气愈发夺目,额心那点朱砂也愈发殷红。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顶那两个用褪色些许、但依旧鲜艳的红丝带紧紧绑成的小揪揪,丸子头圆滚滚的,衬得他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愈发精致,像个年画里走出来的仙童。
只是这“仙童”此刻正撅着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满是愤愤不平。
他伸出带着婴儿肥、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用力团着一个雪球,小嘴叭叭地不停:“克扣炭火?
连新衣裳都敢以次充好?
欺负我额涅性子软是不是?
哼!
等小爷我……” 他努力想放些狠话,但三岁孩童的词汇量有限,“等小爷我长大了,拿乾坤圈砸烂他们的头!”
他模糊记得好像有个叫“乾坤圈”的厉害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又想不起来,只觉得说出来很威风。
雪球团得瓷实,他费力地举起,对着远处院墙一角一个破旧的瓦罐,嘿咻一声扔了过去。
“啪!”
雪球精准命中,瓦罐应声碎裂。
“噗嗤。”
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轻笑。
胤禩猛地回头,看见额涅卫贵人披着一件半旧的斗篷,正站在廊下看着他,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容貌清丽,只是眉宇间常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此刻却被儿子的举动逗得展露笑颜。
“额涅!”
胤禩像个小炮仗一样冲过去,一头扎进卫贵人怀里,冰凉的小脸在她温暖的衣襟上蹭了蹭,留下点点雪水,“他们又欺负我们!
小爷我生气了!”
卫贵人蹲下身,用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儿子冰凉的小手,轻轻呵着气:“胤禩,不可胡说。
什么小爷不小爷的,你是皇子,要守规矩。”
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纠正。
这孩子也不知跟谁学的,自从会说话起,就爱自称“小爷”,怎么教都改不过来,在这规矩森严的皇宫里,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便是大不敬。
“规矩都是绑孙子的!”
胤禩梗着脖子,把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或许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话脱口而出,那神态,那语气,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混世魔王”。
卫贵人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小嘴,紧张地西下张望,见并无外人,才低声道:“慎言!
我的小祖宗,这话万万说不得!”
她看着儿子那双清澈明亮、写满不服管束的眼睛,心中又是叹息又是怜爱。
这孩子,生来就与旁人不同,不仅容貌绝世,性子更是跳脱不羁,仿佛天生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在这深宫,这到底是福是祸?
“可是,他们克扣我们的炭,额涅晚上都睡不暖和!”
胤禩瘪瘪嘴,大眼睛里蒙上一层委屈的水光,配上他那双揪揪和额间朱砂,萌得人心都要化了。
他虽然闹腾,却极其孝顺敏感,卫贵人夜里轻微的咳嗽,炭火不足时她将自己搂在怀里取暖的细微动作,他都记在心里。
卫贵人心头一软,将儿子紧紧搂住,蹭了蹭他冰凉滑腻的小脸蛋:“额涅不冷,有我们胤禩在,额涅心里就是暖的。”
她顿了顿,低声道:“这些事,额涅心里有数。
你外公前日托人稍进来些银钱,额涅己让柳嬷嬷去悄悄换些好炭了。
莫要与人争执,知道吗?”
胤禩在额涅怀里安静了一会儿,小脑袋点了点,闷声说:“知道了。”
但那双点漆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属于三岁孩童的狡黠与盘算。
明的不行,来暗的?
小爷我……我总有办法!
这时,柳嬷嬷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小主,八阿哥,膳房今日送来的点心……又是些陈米做的糕,干硬得很,老奴瞧着都……”胤禩一听,立刻从额涅怀里钻出来,迈着小短腿跑到食盒边,踮起脚往里看。
只见里面放着几块颜色暗淡、毫无油光的米糕,一看就知道是敷衍了事的东西。
他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伸出小手指着食盒,仰头对卫贵人说:“额涅!
你看!
他们就是看我们好欺负!
小爷我……” 他本想说要去找膳房算账,但看到额涅担忧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气鼓鼓地改口:“小爷我不吃这个!”
卫贵人看着儿子气成包子的脸,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柔声哄道:“好,不吃这个。
额涅让小厨房给你做蛋羹吃,可好?”
胤禩这才稍微消了点气,但依旧鼓着腮帮子。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跑到院中,又团了两个小雪球,小心翼翼地放在廊下的栏杆上,嘴里念念有词:“冻死你们这些坏家伙!”
那稚气的举动,配上他那一本正经的“诅咒”,让卫贵人和柳嬷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殿内原本沉闷压抑的气氛,也因这个小小身影的闹腾,驱散了不少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