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镇中心小学的那座老厕所,可不仅仅是脏,它是深深楔在俺这代人骨头缝里的一种怕,
一种黏腻阴冷的恐惧。九十年代的农村小学,哪都谈不上干净,可这老厕所的邪性,
却是独一份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颜色暗沉的红砖,
像是被什么野兽用爪子挠过。地上永远积着一层浑浊的污水,混着黄泥和说不清的污秽,
夏天里,肥白的蛆虫在墙角根蜿蜒成令人头皮发麻的白色细线,窸窣蠕动;到了冬天,
尖利的寒风从屋顶破损的瓦缝里打着旋地灌进来,刮在光溜溜的皮肉上,
能冻得人从裤裆一路凉到脚底板,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可这些,
都比不上它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邪气,邪到下午四点钟一过,
就连平日里最是混不吝、敢上房揭瓦的皮小子,都会下意识地绕开西北角那片地界,
生怕一不小心,就招惹上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
那厕所孤零零地杵在学校最荒僻的西北角,后墙几乎就贴着那片没主儿的乱葬岗。
那片岗子年头久了,听老辈人说,是抗战时候胡乱埋人的地方,没什么像样的坟茔,
只有一个个被岁月和荒草啃噬得几乎与平地无异的土包,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
坟头的荒草长得比俺们这些小学生的个子还高,密密匝匝的,风一吹过,
枯黄的草杆子相互摩擦,发出的不再是沙沙声,
倒更像是一个垂死的老太太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叹息,
带着一股子钻进骨头缝里的凉气。厕所的屋顶覆盖着黑褐色的旧瓦,常年被雨水和阴气浸润,
颜色沉得像是泼了墨,远望去,活像一块被遗弃在荒野里、长满了霉斑的破抹布,
死气沉沉地趴在那里。女厕统共五个木头隔间,最靠里的那个,
却是谁也不敢轻易靠近的禁忌——哪怕外头四个隔间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
憋得小姑娘们双腿紧夹、满脸通红,
也绝没人敢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甚至连目光都不敢在上面过多停留,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引火烧身。
俺上三年级那年的秋分,刚入学才一个月的妹妹玲玲,就撞上了那地方的邪性。
玲玲那年刚满七岁,胆子小得跟刚出生没多久的猫崽儿似的,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
夜里不敢一个人出门解手,可偏偏就是她,一头撞破了那层隔在阳世与阴晦之间的薄纸。
那天从早上起,天色就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厚厚的,低低地压下来,
仿佛一伸手就能捞到一把湿冷的雾气。上午零星飘了些牛毛细雨,到了下午,雨倒是停了,
可空气里那股子混合着厕所霉烂和坟地土腥的气味,却被水汽蒸腾得愈发浓重,
吸一口进嗓子眼,就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烂棉絮,堵得人心发慌。下课***尖锐地一响,
想上厕所的女生们便像一群被惊扰的麻雀,呼啦啦地朝着西北角涌去——没办法,
能用的隔间只有四个,去晚了,就得硬生生憋着,那滋味可不好受。
俺妹玲玲,早上起来贪嘴多喝了两碗稀溜溜的玉米碴子粥,早就憋得小肚子发胀,
一张小脸急得通红,两只小手死死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眼眶里泪花直打转。她人小腿短,
从一年级的教室跑过来,自然是落在了最后头。眼见队伍排得老长,挪动得又慢,
她忍不住回头,
地望了一眼最里头那扇虚掩着的隔间门——那门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开了一道窄缝,
里面黑黢黢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引诱,又像是张开的怪兽的嘴巴,
静悄悄地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