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烧制祭天用的天青釉贡品,我守在龙窑前九天九夜未曾合眼。窑火转入冷却的间隙,
我口干舌燥,在窑口十步外喝了口凉水。窑务总管立刻冲来,一脚踹翻我的水囊:大胆!
窑前湿气会惊扰窑神,导致贡品开裂!你赔得起吗?他废了我的窑头之位,
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开窑仪式,交给了他刚学艺三年的儿子。我平静地交出了窑门的钥匙。
他们以为抢走的是天大的功劳,却不知,没有我的独门开窑手法,这一窑的天青釉,
只会变成一堆废瓷。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惊扰窑神”。1我叫陆凡,
是官窑最年轻的窑头。我师父临终前,将烧制“雨过天青”的秘方,只传给了我一个人。
窑务总管王德福的儿子王胜,一直盯着我的位置。祭天大典在即,这一窑的天青釉龙纹瓶,
是献给上天的贡品。龙窑的火,烧了整整九天九夜。我也守了九天九夜。窑火终于转入冷却,
我浑身像被抽干了水分,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我退到窑口十步开外,解下水囊,
只想润一润快要裂开的嘴唇。水刚沾唇,一只脚猛地踹在我的水囊上。水囊飞了出去,
在滚烫的地面上滋滋作响,瞬间蒸发。窑务总管王德福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大胆陆凡!窑前十丈不得有湿气,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你想惊扰窑神,
毁了这一窑的贡品吗?我看着他,没有说话。这条规矩,是我师父定的。
但说的是开窑前一个时辰,而不是现在。现在距离开窑,还有整整十二个时辰。我只是累,
懒得争辩。王德福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心虚了。他声音更大了,引得周围的窑工都围了过来。
祭天贡品要是有半点差池,你担待得起吗?我看你这窑头之位,是坐到头了!
他身后的儿子王胜,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王胜学艺三年,连最基本的拉坯都做不稳,
却整日肖想一步登天。爹,陆凡年轻,不懂事,也是无心之失。王胜假惺惺地劝着,
眼睛却瞟向我腰间的窑门钥匙。我看,这最后的开窑仪式,还是交给我来吧,
我一定稳稳当当,不辜负您和皇上的期望。王德福满意地点点头。就这么定了!陆凡,
交出窑门钥匙,从现在起,你不再是窑头!所有人都看着我。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
更多的是畏惧王德福权势的沉默。我平静地解下腰间那串黄铜钥匙,递了过去。
王胜一把抢过,像是抢到了什么绝世珍宝。我没看他,转身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递给王德福。总管,这是我师父留下的笔记,上面记载了开窑的时辰和手法,
既然我被废了,这东西,也该交给新的窑头。王德福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
他知道我师父从不将秘法示人,这本笔记的价值,无可估量。他一把夺过笔记,
紧紧揣进怀里,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算你识相!我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他们父子压抑不住的笑声。他们以为抢走的是泼天的富贵。却不知道,
那本笔记是我伪造的。真正的秘诀,只在我心里。而那本笔记上记着的时间和方法,
只会让一窑的希望,变成一地的绝望。2我回了我在窑场角落的小屋。
大黄狗摇着尾巴迎上来,蹭着我的裤腿。我摸了摸它的头,给它倒了满盆的清水。
我自己也灌了一大瓢,九天九夜的干渴,仿佛才得到一丝缓解。很快,
我被废黜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官窑。平日里和我称兄道弟的几个窑工,
路过我的小屋都绕着走。只有之前关照过一个小学徒,偷偷给我送来两个馒头。陆头儿,
你……你别难过。他小声说,总管他就是不讲理。我接过馒头:快回去吧,
别让人看见了。小学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掰了一半馒头给大黄,自己啃着另一半。
屋外,王德福和王胜的动静越来越大。他们召集了所有窑工,
当众宣布由王胜主持最后的开窑仪式。王胜手里拿着我那本假笔记,像捧着圣旨。各位,
这本陆家祖传的秘籍,如今已归我们王家!这说明什么?说明天命所归!陆凡德不配位,
才会被窑神警示!而我,才是带领官窑走向辉煌的真命天子!
他高声念诵着笔记上的“秘诀”。午时三刻,阳气最盛,正是开窑的吉时!
届时需八人合力,迅速开启窑门,以迎紫气东来!周围的窑工们发出阵阵惊呼和奉承。
原来秘诀是这样!王公子真是天才!总管大人教子有方啊!我坐在屋里,
听着外面的喧嚣,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蠢货。天青釉瓷最是娇贵,烧成后需在窑中静置冷却,
直到内外温度趋于一致,才能在阴气最重的子时,缓缓开一条门缝,让其慢慢适应。
午时三刻,烈日当头,骤然开窑,窑内外温差巨大。那不是紫气东来,那是催命符。
王德福显然也被他儿子的豪言壮语冲昏了头脑。他甚至请来了景德镇的督陶官,
以及几位皇商,准备一同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
他儿子是如何取代我,并获得巨大成功的。他要踩着我的脸,把他儿子捧上神坛。
我平静地吃完馒头,躺在床上。九天九夜没合眼,我确实累了。就让他们再得意几个时辰吧。
3午时三刻,日头正毒。整个官窑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仿佛提前在庆祝贡品烧成的功劳。
王德福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红光满面。王胜更是意气风发,站在龙窑前,
接受着众人的吹捧。督陶官和皇商们坐在搭好的凉棚里,品着茶,等着见证奇迹。王总管,
令郎真是少年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是啊,有此等麒麟儿,王家未来可期!
王德福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都是他自己争气,得了陆家那傻子的真传。
有人小声议论。那陆凡也真是可惜了,守了九天九夜,最后关头倒了霉。什么倒霉?
我看就是命!那功劳本就该是王公子的!我没有去看这场闹剧。我只是坐在我的小屋门口,
抚摸着大黄的背毛,静静地听着。吉时已到。王胜清了清嗓子,对着龙窑拜了三拜。
窑神在上,弟子王胜,今以至诚之心,开窑取宝,请窑神庇佑,贡品功成!他一声令下。
开窑!八个早就准备好的壮汉,卯足了劲,猛地拉开沉重的窑门。轰隆一声。
一股灼热的气浪冲了出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期待着看到那抹传说中的“雨过天青”。
预想中的温润青瓷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脆而密集的“咔嚓”声。声音不大,
但在瞬间的寂静中,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每个人心头。离得最近的王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朝窑内看去。只见那一排排整齐的瓷器,从最外面的碗碟,到最里面的龙纹瓶,
表面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龟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纹路。就像一块块瞬间碎裂的冰。
那抹美丽的“雨过天青”色,被无数道裂纹分割得支离破碎。
尤其是最中央那只祭天用的龙纹瓶,瓶身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龙,
被一道从头贯穿到尾的裂纹劈成了两半。死寂。针落可闻的死寂。
凉棚里的督陶官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王德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变得比那些废瓷还要白。怎……怎么会这样?王胜瘫坐在地上,
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笔记上就是这么写的……不可能……所有瓷器,无一完好。
全废了。这一窑的贡品,变成了一堆真正的废瓷。祭天大典就在三日后,重烧,已绝无可能。
王德福身体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看着满窑的碎裂,又猛地转头,
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小屋的方向。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我平静地站起身,
关上了我的屋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惊慌与绝望。真正的“惊扰窑神”,现在才刚刚开始。
4皇上的怒火,比窑火烧得更旺。欺君之罪,罪无可恕。圣旨来得比我想象中还快。
一队禁军冲进官窑,不由分说,将瘫软如泥的王德福和王胜当场拿下,锁上枷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窑务总管王德福,教子无方,玩忽职守,致使祭天贡品尽毁,
罪大恶劳!其子王胜,狂妄自大,冒领功劳,实为罪魁祸首!二人着即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钦此!尖锐的宣旨声,回荡在死寂的官窑上空。王德福父子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像两条死狗一样被拖走了。那些曾经吹捧他们的窑工和管事,一个个噤若寒蝉,跪在地上,
头都不敢抬。督陶官面色铁青,对着禁军统领连连作揖。将军,
此事……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啊!禁军统领冷哼一声:挽回?祭天大典在即,
你拿什么去挽回?拿你的人头吗?督陶官顿时哑口无言。整个官窑,陷入了一片愁云惨雾。
所有人都知道,这回天塌了。一旦皇上追究下来,不只是王家父子,整个景德镇官窑,
从上到下,没一个人能跑掉。那天晚上,我的小屋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珠光宝气,却满脸泪痕的妇人。是王德福的夫人。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
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箱子。见到我,王夫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陆大师!求求你,
求求你救救我们家老爷和胜儿吧!她哭得撕心裂肺,不住地给我磕头。是他们有眼无珠,
是他们猪油蒙了心,才冒犯了您!您大人有大量,看在他们已经得到教训的份上,
拉他们一把吧!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用鼻孔看人的总管夫人,像条狗一样跪在我的脚下。
她见我没反应,急忙让家丁打开箱子。一箱是金条,一箱是银元宝,还有一箱,
是房契和地契。陆大师,这是我们王家所有的家当!只要您肯出手,这些……全都是您的!
只要您能想办法补救,皇上一定会开恩的!求求您了!金光闪闪,晃得人眼花。
我终于笑了,笑声很冷。我蹲下身,与她平视。王夫人,你以为,我在乎这些?
她的哭声一滞,不解地看着我。我伸出一根手指。想让我救他们,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5王夫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别说三个,就是三十个,三百个,
我们都答应!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王德福、王胜父子,
永不许再踏入官窑一步,发配边疆,终身不得回京。王夫人的脸色瞬间煞白。发配边疆,
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但比起欺君之罪满门抄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咬着牙,
含泪点头:好……我答应……我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从今往后,景德镇官窑,
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事任免,由我一人说了算。我要官窑的绝对掌控权。王夫人愣住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窑工该有的要求,这是在要权。但她没有选择。好……只要您能说服皇上,
我们王家绝无二话!我缓缓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我要朝廷下旨,追封我师父,陆广,
为『瓷圣』。师父一生痴迷于瓷器,却因性情耿直,不善钻营,被王德福之流打压排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