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珠山河旧故里

六月的风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吹得窗外梧桐叶蔫蔫地打着卷。

林悠然趴在铺着凉席的床上，下巴抵着枕头，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智能手机屏幕。

屏幕上，班级群里消息正疯狂刷屏，全是关于高考答案的讨论。

“理综最后一道大题选的到底是C还是D啊？

我死了我死了！”

“语文作文跑题了怎么办，我感觉我完了……别对答案了兄弟姐妹们，狂欢啊！

三年有期徒刑今日刑满释放！”

林悠然叹了口气，按熄了屏幕。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虚脱感席卷了她。

十二年寒窗，就像一场漫长而紧张的马拉松，如今冲过终点线，肾上腺素急速消退，留给她的不是预想中的狂喜，而是一种无所适从的迷茫。

书包扔在墙角，里面还塞着那些被翻得毛了边的《五三》和《王后雄》，它们曾是她生活的全部重心，此刻却像上个世纪的遗物。

“悠然，别老躺着玩手机，眼睛还要不要了？”

妈妈端着一盘切好的冰镇西瓜走进来，嘴里唠叨着，“收拾一下，下午跟你爸去趟市博物馆，那儿新开了个汉代文物特展，你明年不是想报历史系吗？

正好去提前感受感受。”

历史系。

这是林悠然在志愿草表上填写的第一个专业方向。

她对历史的兴趣，并非源于枯燥的教科书，而是那些沉默的文物背后，所隐藏的活生生的人与事。

那些金戈铁马，那些儿女情长，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呼吸与心跳。

下午两点，日头正毒。

市博物馆宏伟的现代派建筑，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成为一片沁凉的避难所。

一踏入大厅，喧嚣的市声便被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岁月的气息——那是种唯有在图书馆和博物馆才能闻到的，安静而厚重的味道。

汉代特展厅的光线被刻意调得幽暗，一束束聚光灯精准地打在玻璃展柜内的珍宝上。

林悠然跟着父亲，慢慢踱步其间。

她看到工艺精湛的鎏金铜缕玉衣，片片玉片温润生辉，仿佛还残留着墓主人当年的体温；看到色彩依旧鲜艳的漆器，红黑交织的云气纹盘绕飞舞，述说着楚汉文化的浪漫与神秘；还有那些锈迹斑斑的青铜弩机与环首刀，冷硬的线条无声地传递着那个征伐时代的风雷。

最后，她在一组彩绘陶俑前驻足。

这组陶俑描绘的是一场宫廷宴饮，侍女们身着曲裾深衣，发髻高耸，眉目宛然，恭敬地侍立左右。

而居中的一位贵族女子，衣饰尤为华美，色彩斑斓，但她的一双手，却非常奇特且引人注目——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收在宽大的袖口之中。

旁边的展牌上写着：“拳夫人俑（仿制）。

拳夫人，汉武帝刘彻晚年宠妃，赵氏，河间人。

史载其‘两手皆拳’，自出生起便无法伸展，首至遇武帝，帝手将其拳展开，掌中握有一枚小小玉钩，帝悦，由是得幸，号曰‘拳夫人’，居钩弋宫。

后生子弗陵，即汉昭帝。

武帝晚年，为防母壮子幼，外戚干政，遂赐死拳夫人。”

“自出生便拳握的手，竟能被天子展开……” 林悠然凝望着那尊女俑模糊的面容，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是幸运，还是不幸？

以“奇”邀宠，是命运的眷顾，还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最终被赐死的结局，又为这传奇增添了多少悲情。

历史的真相掩埋在层层黄土之下，留给后人无尽的揣测与唏嘘。

展厅里空调开得很足，凉意丝丝渗透。

连日来高考的疲惫，加上展厅幽暗静谧的环境，让林悠然的眼皮开始发沉。

她找到一处靠墙的休息长椅，对父亲小声说：“爸，我有点累，坐这儿歇会儿。”

“行，你看你，考完试就松懈了吧？

体力这么差。”

父亲笑着摇摇头，自顾自往前继续参观。

林悠然靠在冰凉的皮质椅背上，耳边只有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古典背景乐，以及自己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视线开始模糊，展柜里的陶俑仿佛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动起来，那位拳夫人的面容，似乎越来越清晰……她的意识，渐渐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暖流。

……刺骨的寒意，取代了博物馆的凉爽。

一种坚硬的、带着棱角的触感从身下传来，取代了休息长椅的柔软。

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博物馆的尘封气息，而是某种浓郁、陌生的檀香，混合着一种……清冷的、类似于金属的味道。

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还有压得极低的、带着急切的女声：“娘子！

娘子醒了！

快，快扶起来！

梳妆，赶紧梳妆！

圣驾说话就要到了！”

林悠然猛地睁开双眼。

强烈的眩晕感袭击着她。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博物馆幽暗的展厅和明亮的展柜，而是……雕梁画栋，锦帷绣幕。

头顶是繁复的木质藻井，绘着精美的彩画，西周是悬挂着的轻柔的纱幔。

她正躺在一张宽大的、铺着精美锦褥的榻上，身上盖着的是一床触手冰凉丝滑的锦被。

她难以置信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几个身着繁复曲裾深衣、梳着高耸发髻的年轻女子，正一脸焦急地围在榻边。

她们的衣着、发饰，与刚才在博物馆看到的那些陶俑，一模一样！

这是……拍电影？

恶作剧？

她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双手，那双刚刚还在滑动手机屏幕、握着笔杆征战高考考场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紧紧地蜷缩成拳。

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伸展一根手指，但那拳头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僵硬、紧绷，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固执。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娘子的手……”一个年纪稍长的侍女注意到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似是怜悯，又似是认命，“莫急，莫慌，这是天意，是造化。

待会儿见了陛下，千万依礼行事，不可失了分寸。”

她低声快速嘱咐着，同时手脚麻利地指挥其他侍女，“为娘子更衣！

用那套新裁的素绢曲裾！”

陛下？

天意？

拳？

几个关键词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双紧握的、陌生的拳头。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带着冰锥般的尖锐，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

穿越？

我成了……那个博物馆展牌上，命运多舛的拳夫人？

汉武帝刘彻的……妃子？

历史的细节汹涌而来，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即将成为她亲身经历的、残酷的现实。

赵婕妤，河间人，以“奇”进身，荣宠一时，诞下未来天子，最终却难逃被赐死的命运……而此刻，根据侍女的言语和这紧张的阵仗推断，时间点，恐怕正是她初遇汉武帝，即将上演“帝展玉拳”那传奇一幕的关键时刻！

“娘子，请抬手。”

侍女捧着一件素雅而精致的曲裾深衣，轻声说道。

林悠然尝试，双手却依旧固执地拳握着，无法配合。

侍女们似乎早己习惯，熟练地帮她套上衣衫，整理裙摆，系紧腰带。

整个过程，林悠然就像一个人形玩偶，任凭摆布，只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证明着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梳妆完毕，她被搀扶到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前。

镜面朦胧，映出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

面容依稀是自己的，却又有些不同，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属于她这个现代高中生的娇柔与惊惶。

一身汉宫妆束，长发被绾成复杂的髻式，插着几支简单的玉簪。

唯有那双紧握的拳，突兀而刺眼。

“陛下驾到——！”

一声尖细悠长的通传，自殿外骤然响起，穿透厚重的宫门，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来了。

历史的车轮，或者说，她个人命运的齿轮，从这一刻起，开始以一种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轰然转动。

所有的侍女瞬间屏息凝神，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林悠然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高考的试卷、父母的叮咛、博物馆的凉意……所有属于二十一世纪林悠然的一切，都在这一声通传中急速远去，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沉重的、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无形的威压，一步步，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

她下意识地，将那两只无法伸展的拳手，更紧地收拢在宽大的袖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