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是泼翻了的浓墨，沉沉笼罩着江城。
“永泰”货仓区却亮如白昼，只是那光线惨白，照着满地狼藉和飞溅的暗红。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硝烟味，还有一种更原始的、血腥的气息。
惨叫和骨骼碎裂的闷响已经稀疏下去，间或响起一两声，很快又被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取代。三百号穿着统一黑色劲装的男人，鸦雀无声地立在原地，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手中砍刀上滑落的血珠，证明着方才那场短暂却酷烈的风暴。他们围成的圈子中心，是今晚的目标——原本在江城也算叫得上字号、以手段下作著称的“黑蛇帮”，此刻，包括帮主在内的核心成员，全都像破麻袋一样瘫在血泊里，除了那个被两名黑衣壮汉死死按着、强迫他抬头看向前方的光头。
而造成这一切的男人，就站在那片血泊中央。
他穿着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料子极好的深灰色家居休闲裤和软底拖鞋，像是刚从某个温暖的家里踱步出来。只是上身那件熨帖的白衬衫，此刻袖口随意挽到手肘，小臂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上面沾着点点猩红，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把造型奇特的乌黑匕首，刀尖还在往下滴着血珠。
他是陈默。或者说，在江城黑夜世界里，他是那个名字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他甚至没看那个还在徒劳挣扎的光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蜷缩在角落废弃轮胎旁，被两名手下小心翼翼护着的女人身上。
林雪。
他的妻子。
她身上的职业套裙沾满了灰尘，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那双总是清冷平静、偶尔对他流露出无奈或失望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死死地钉在他身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三年的男人。
陈默朝她走去，脚步落在粘稠的血洼里，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脸上的戾气在转身的瞬间潮水般退去，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温和，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来不及完全收敛的冰冷，让这温和显得有几分诡异。
“没事了，小雪。”他伸出手，想去碰触她的肩膀，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他作为“陈默”时特有的那种柔软。
林雪猛地一颤，像是被他的动作惊醒，视线从他沾血的手臂，缓缓移到他脸上。那眼神里的惊骇慢慢沉淀，变成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种被巨大谎言笼罩的愤怒。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
就在这时，那个被按在地上的光头，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彻底疯了，嘶哑地狞笑起来：“‘阎罗’！哈哈……林雪！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那个废物赘婿！他是‘阎罗’！你林家完了！你们都会被……”
声音戛然而止。
一名黑衣手下面无表情地抬脚，重重踩在他的后颈上，骨头错位的轻微“咔嚓”声，在死寂的货仓里格外清晰。
但这短暂的话语，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林雪摇摇欲坠的神经。
“阎罗……”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江城地下世界无人不知的代号。那个传说中心狠手辣，掌控着江城所有见不得光生意，连警方都头疼不已的神秘巨头。
是她那个在家里对岳父岳母唯唯诺诺，被亲戚嘲笑也不敢还口，连公司里一个小职员都敢给他脸色看的丈夫？
是她那个每天系着围裙，为她准备一日三餐，晚上在她加班时只会默默送件外套，连牵手都要她主动的、温顺得像条狗的男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背叛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陈默皱了皱眉，瞥了那手下一样，眼神微冷。手下立刻惶恐地低下头，脚下力道更重，确保那光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再次看向林雪，试图安抚：“别听他的，我们先回家……”
话未说完，林雪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身体晃了一下。陈默下意识要去扶，她却像被烫到一样狠狠甩开他的手。
她的目光不再迷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锐利，死死盯着他。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一步跨前，伸出颤抖却异常坚决的手，一把抓住了陈默沾染了血迹的衬衫前襟，用力一扯！
质量上乘的棉质衬衫，纽扣崩飞，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和紧实的小腹。
而在那左侧锁骨下方，一道寸许长、颜色浅淡却依旧清晰的陈旧疤痕，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雪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她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道疤痕，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十年前……学校后巷……那个为她挡开小混混骚扰、身手好得不像话的沉默少年……那个在她慌乱之下，挥舞水果刀不小心划伤了的少年……那个在她哭着帮他按住伤口时，只是皱着眉说“没事，快走”，然后转身消失在巷子深处的背影……
那个她找了很久，却再也没有找到的，记忆里唯一带着血色和暖意的影子。
原来……他一直都在。
就在她身边。以这样一种她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不是害怕，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积压了十年的酸涩、三年的委屈、以及此刻得知真相后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复杂情绪，轰然决堤。
“是……是你……”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哽咽，“那道疤……是你……”
陈默低头看了看自己锁骨下的疤痕，又抬眼看向哭得浑身颤抖的妻子，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温和面具终于彻底剥落，露出一丝无奈，还有深藏眼底的、几乎从未示人的温柔。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起那只干净的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纵横的泪水和沾染的污渍。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林雪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这张看了三年、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想起这三年里，他在家中受到的每一次白眼和嘲讽，他为她默默做的每一件小事，他深夜归来时身上偶尔沾染的、她曾以为是应酬带来的烟酒气……原来，都不是。
“为什么……”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陈默看着她哭红的眼睛，那里面的惊惧渐渐被巨大的困惑和伤心取代。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不再有“阎罗”的冷酷，也没有赘婿的卑微，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和一丝极其隐秘的、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
他俯身，凑近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湿漉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磁性与宠溺：
“因为啊……看你平时那么护着我的样子，”他顿了顿，语气里那点笑意更明显了些，“特别可爱。”
“……”
林雪呆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忘记了流淌。
护着他？
是了，这三年，每当父母言辞过分，每当亲戚刁难，甚至公司里有人给他难堪，总是她忍不住站出来，用自己林家大小姐的身份，替他挡开那些明枪暗箭。她总觉得他懦弱，需要保护，她一边失望，一边又无法真的看着他被欺负。
原来……他一直在看？
看着她为了维护他这个“废物”，而竖起全身的刺？
看着她像只护崽的母鸡，把一只伪装成小鸡的老鹰紧紧藏在翅膀下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混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悸动，猛地冲上心头。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货仓顶棚惨白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周围是三百静默的黑衣手下，脚下是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液。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都淡了，被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暧昧的气氛所取代。
陈默看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从震惊、伤心到茫然，再到此刻带着泪意的羞恼，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直起身，依旧维持着凑近她耳边的姿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货仓：
“都看清楚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三百如同黑色磐石般的手下，最终，落回林雪那张沾着泪痕、写满无措的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林雪。”
“是你们的老板娘。”
林家别墅的餐厅，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长长的餐桌旁，气氛却并不温馨。岳母王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菜，眼皮都没抬：“陈默，听说你昨天又把张总那个单子搞黄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们林家养着你，是让你吃干饭的吗？”
林雪的父亲林国栋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小舅子林峰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桌人听见：“姐，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心软招这么个玩意儿进门。除了丢我们林家的脸，还能干什么？”
陈默坐在餐桌末尾，低着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白饭，仿佛那些尖锐的话语只是无关痛痒的背景音。他甚至适时地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窘迫和隐忍。
林雪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筷子，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妈，张总的单子本身就有问题，对方条件过于苛刻，就算陈默不去，我也会否决。至于林峰，管好你自己公司那摊烂账再说。”
她说完，甚至习惯性地，将自己面前那盘陈默喜欢吃的、但离他较远的清蒸鲈鱼，轻轻推到了他面前不远处。
陈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顺，带着感激：“谢谢老婆。”
只有林雪自己能看到，在他低头夹菜的瞬间，嘴角那一闪而逝的、极快极淡的弧度。
她的心，猛地一跳。
以前，她只觉得这是他懦弱和讨好的表现。可现在……联想到货仓里他那句带着笑意的“特别可爱”，这抹弧度，忽然变得无比刺眼，充满了戏谑的味道。
他是在笑吗？笑她什么？笑她又一次“护着他”？
一股火气夹杂着羞窘直冲头顶，让她脸颊都有些发烫。
晚饭后，陈默照例系上围裙，去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
林雪借口回书房处理文件，却心神不宁。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厨房门口，隔着磨砂玻璃门，看着里面那个模糊的、系着围裙忙碌的身影。
就是这个男人，几个小时前，还站在血泊之中，如同执掌生死的暗夜帝王。
她想起更多被忽略的细节。
公司几次看似运气极好的渡过危机，几个最难缠的对手莫名其妙地主动退让甚至道歉……
她有一次被竞争对手恶意跟踪，第二天，那个跟踪者就彻底消失在江城，警方调查结果是意外车祸……
还有他偶尔晚归，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被她误以为是烟味的气息……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更冷冽的、硝烟混合着铁锈的味道……
每一次，她都以为是运气，或者是林家的余威，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有别的神秘人在暗中相助。
从未想过，源头就在身边，在这个她认为最不可能的人身上。
她正出神，厨房里的水声停了。
陈默擦着手走出来，看到门口的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润的笑容：“怎么了？有事要我帮忙吗？”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清澈，找不到一丝一毫“阎罗”的影子。
林雪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秒。她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找出哪怕一丝属于那个黑暗世界的凌厉和冷酷。
没有。
一点都没有。
这个男人，将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扮演得天衣无缝。
她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三年，她到底和一个怎样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张了张嘴，想质问，想戳穿，想把他脸上那副该死的、温和的面具撕下来！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明天早上开会要用的那份融资方案，你……放哪里了？”
陈默指了指书房的方向：“在你书桌左边第二个文件夹里，我下午帮你整理书房时看到了，就放在最上面了。”
他的回答自然流畅，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哦……谢谢。”林雪干巴巴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她有些仓促的背影，陈默站在原地，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收敛，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此刻却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洗洁精水里而有些发皱的手指，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