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坐在病床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父亲周明诚手背上的输液管,视线落在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上——曾经能稳稳端住罗盘、精准测算古墓坐标的手,如今连握拳都做不到。
监护仪上的曲线跳得越来越平缓,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在敲周衍的神经。
他今年二十八岁,是圈内小有名气的文物鉴定师,经手过唐宋瓷瓶、明清字画,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力——面对父亲体内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所有医学仪器都成了摆设。
“咳……咳咳……”周明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眼窝深陷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视线在病房里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周衍脸上。
“小衍……”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东西……找到了吗?”
周衍心头一紧。
这半个月来,父亲反复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血咒古墓格格”,医生说是器官衰竭引起的谵妄,他却莫名觉得,这些词像钥匙,藏着父亲病倒的真相。
“爸,您说什么?”
他凑近了些,闻到父亲呼吸里除了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像极了他年少时偷偷打开家族祠堂地窖,闻到的那种尘封多年的味道。
周明诚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手突然抓住周衍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病危的人。
“日记……枕头下……”他的目光首勾勾盯着天花板,像是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婉柔……她在等……等周家的人……”话音未落,他猛地松了手,头歪向一侧,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
“爸!”
周衍心脏骤停,按下呼叫铃的手指都在抖。
护士和医生涌进来时,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父亲的枕头下——那里确实鼓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
抢救持续了西十分钟,医生最终摘下口罩,对周衍摇了摇头。
“周先生,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病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仪器停止工作后的嗡鸣余响。
周衍走到床边,轻轻掀开枕头,一本深蓝色封皮的日记滑了出来。
封皮上烫着褪色的金字“周氏宗谱·密卷”,边角磨损严重,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页。
日记本没有锁,第一页的字迹力透纸背,是祖父的笔迹,周衍从小看他的字帖长大,绝不会认错。
“光绪二十七年,冬。
周家长子明诚满周岁,血咒显兆。
查祖训,知辽代婉柔格格墓中藏解咒之法——需周家男丁与格格完成冥婚,方可破咒。
若违此誓,男丁活不过五十。”
周衍的呼吸顿住了。
父亲今年五十五岁,恰恰是在“五十”这个坎外多活了五年。
他继续往下翻,后面几页是父亲年轻时的笔迹,记录着他二十岁那年试图寻找古墓的经历,却在接近目的地时遭遇雪崩,同行的三个族人只活了他一个。
“1990年7月12日,雪山上的冰缝里,我看到了她。
白衣,黑发,站在冰棱后面盯着我。
她没动,可我知道,她在等。”
“1995年3月,明诚(周衍的哥哥,出生后不久夭折)没了。
血咒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周家男丁。”
“2010年,小衍二十岁了。
我不能让他走我的老路,这日记,绝不能让他看到。”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的纸页空白一片。
周衍捏着日记本的手指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红——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从小就禁止他接触任何与盗墓有关的东西,为什么家族祠堂的地窖常年上锁,为什么哥哥的死因被家里人讳莫如深。
原来他们都活在一个诅咒里。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周衍的思绪。
他迅速合上日记塞进外套内袋,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陈老,周家的老管家。
这位六十岁的老人穿着熨帖的对襟褂子,背有些驼,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他看着周衍通红的眼睛,没提周明诚的事,只是递过一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
“先生昨晚就吩咐了,若是他……走了,就把这个交给您。”
陈老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您看到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衍解开蓝布,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边角用牛皮纸加固过,上面用朱砂画着蜿蜒的山脉和河流,终点处标着一个红色的“婉”字。
地图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辽代,耶律婉柔墓,黑风口。
“黑风口?”
周衍皱眉,这个地名他在文物杂志上见过,位于内蒙古与辽宁交界处,以山势险峻、常年刮黑风得名,据说山里藏着不少辽代遗迹,却因为环境恶劣,很少有人敢深入。
“是。”
陈老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青铜罗盘,盘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先生说,这墓邪性得很,光懂鉴定不够,还得找个懂民俗的人。
您还记得林教授的那个女学生吗?
叫林晓晓,上次来家里请教过您,小姑娘是学民俗学的,对辽代婚俗很有研究。”
周衍想起那个扎着马尾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女生,总拿着各种古籍跑来问他问题,临走时还红着脸说“周老师您真厉害”。
让一个毛头学生跟着去盗墓?
他下意识想拒绝,可手摸到内袋里的日记,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父亲的死,哥哥的夭折,祖父的记载……这一切都指向那个叫婉柔的辽代格格。
他不能坐以待毙。
“我知道了。”
周衍把地图折好放进抽屉,“陈老,麻烦您准备些东西——洛阳铲、强光手电、防毒面具,还有……撬棍。”
陈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应下:“好。
不过先生还留了句话,让您务必记住——进了墓,看到什么都别慌,尤其是……别跟‘她’对视。”
“她?”
周衍追问。
陈老却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到了地方,您自然会明白。”
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周衍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掏出手机,翻到林晓晓的联系方式——上次她请教问题时,硬要塞给他的。
拨号键按到一半,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黑风口附近的小镇。
周衍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
“是周衍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粗嘎刺耳,像砂纸摩擦木头,“听说你要去找婉柔格格的墓?”
周衍的心猛地沉下去:“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对方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那墓里的东西,不是你周家能独吞的。
识相点,把地图交出来,你父亲的仇,我或许能帮你报。”
“我父亲的仇?”
周衍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我父亲的死,跟你有关?”
“算不算有关呢……”对方拖长了调子,“二十年前,你父亲从雪山上跑下来,把我们兄弟丢在里面喂了狼。
现在,该你还债了。”
电话被猛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周衍站在原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家族诅咒,却没想到,父亲当年的探险,还牵扯着人命。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几片落叶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周衍看着抽屉里的地图,内袋里的日记,以及手机屏幕上林晓晓的名字,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即将踏入的,不只是一座古墓,更是一个缠绕了百年的旋涡。
诅咒,仇恨,未知的危险……还有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婉柔格格。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接通的瞬间,林晓晓雀跃的声音传了过来:“周老师?
是您吗?”
“林晓晓,”周衍的声音平静得不像刚经历过丧父之痛,“有个关于辽代冥婚的案子,你有兴趣一起去看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兴奋的声音:“真的吗?
在哪里?
什么时候出发?
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周衍挂了电话,走到病床边,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遗容。
老人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仿佛只是睡着了。
“爸,”他低声说,“我会找到答案的。”
说完,他转身走出病房,将身后的消毒水味和死亡气息,连同二十八年平静的人生,一并关在了门内。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一阵风灌进来,吹得他外套下摆猎猎作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召唤。
黑风口的方向,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