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三载,这千秋节宫宴,便是昭告天下海晏河清的锦绣戏台。
帝后高踞上首,年轻的皇帝李衍一身玄色十二章纹龙袍,面容沉静,只偶尔执杯啜饮,眼底却凝着深潭般的审视。
皇后周氏端坐凤座,凤冠霞帔,仪态万方,只是藏在广袖下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殿中,一袭火红舞衣的身影,正踏着羯鼓的急点旋开。
贵妃萧翎,像一团燃烧的烈焰,占据着所有人的视线。
她身姿曼妙,足尖点地如飞燕掠波,每一次回旋,臂间缠绕的金色披帛便流泻出耀目的光。
鼓声愈急,她的舞步愈快,最终以一个惊险的折腰回眸定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凤座,唇角勾起一丝张扬的笑意。
满殿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
“好!
爱妃此舞,当得‘绿腰惊鸿’之誉!”
皇帝抚掌,眼中掠过一丝激赏。
“陛下谬赞。”
萧翎气息微喘,眼波流转,首首迎向皇后,声音清亮如珠玉坠盘,“臣妾这点微末技艺,不过是为陛下与娘娘助兴罢了。
只是……”她尾音微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听闻娘娘昔年一曲《霓裳》倾倒先帝,可惜臣妾福薄,无缘得见。
想来,定是凤仪天成,非我等凡俗可比。”
这话听着是恭维,却像一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在皇后无子的隐痛上。
皇后周氏脸上的笑容未变,只那搭在凤座扶手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紫檀木纹里。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方才的热烈被一种微妙的紧绷取代。
在这片浮华与暗涌交织的中心之外,殿内西北角的阴影里,一道身影安静得仿佛融入了背景。
才人沈清砚,一袭素净的墨灰宫装,与满殿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她面前置着一张矮几,铺着雪白的宣纸。
她没有看那场惊心动魄的舞,亦未留意上首无声的刀光剑影,只是垂着眼眸,专注地执笔。
墨色在纸上洇染开来,疏影横斜,嶙峋的枝干在清冷的月色下伸展,几点红梅凌寒独放,透着一股倔强的孤绝。
她笔下流淌的不是富贵牡丹,而是雪中寒梅。
皇帝的目光,不知何时从殿中的喧嚣移开,落在了那片安静的角落。
他并未言语,只是遥遥注视着沈清砚笔下渐渐成型的《寒梅图》,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
这无声的注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却足以让侍立在旁的几个敏锐宫人暗暗记下了那作画才人的位置。
丝竹再起,舞姬们鱼贯而入,殿内重新喧腾起来。
觥筹交错间,衣香鬓影,笑语晏晏。
萧翎被一群趋炎附势的嫔妃簇拥着,如同众星捧月,享受着方才舞蹈带来的荣光。
皇后则端坐原位,保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与几位宗室命妇温言交谈,只是那笑意,始终未达眼底。
酒过三巡,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满殿瞬间肃静,所有人离席躬身。
一位身着深紫色翟衣、鬓发如银的老妇人在宫婢搀扶下缓步而入。
太后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皇后身上。
她并未走向凤座,反而在皇帝下首的尊位坐下。
“都平身吧。”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今日皇帝千秋,哀家也来沾沾喜气。”
她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皇后平坦的小腹,悠悠道:“哀家近来常梦到先帝,先帝最是看重子嗣绵延,常言国本为重。
皇后入主中宫三年,统御六宫,贤德淑慎,哀家与皇帝皆是看在眼里。
只是这后宫……到底还是冷清了些。
皇家开枝散叶,才是真正的祥瑞,是社稷之福啊。”
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在皇后周氏的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起身离席,深深拜伏在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臣妾惶恐。
未能早日为陛下诞育嫡子,是臣妾之过,辜负了母后与陛下的厚望。”
她伏在地上,华丽的凤袍铺展如云,却掩不住那份摇摇欲坠的脆弱。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道伏地的身影上,有同情,有怜悯,更多的,是看好戏的隐晦兴奋。
萧翎红唇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她微微侧头,看向侍立在身后阴影里的一个宫女。
那宫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杏眼桃腮,身段玲珑,正是锦书。
她垂着眼,看似恭谨,眼中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和野心。
接收到主子的目光,锦书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端起案上盛满琥珀色琼浆的玉壶,袅袅婷婷地走上前去。
“皇后娘娘,您快请起。”
锦书的声音清脆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她俯身欲搀扶皇后,宽大的袖口却不经意间拂过萧翎面前那只盛满葡萄美酒的琉璃盏。
“哎呀!”
一声轻呼伴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琉璃盏倾倒在萧翎华美的石榴红裙裾上,深紫色的酒液迅速洇开,如同绽开一朵丑陋的花。
满殿哗然!
锦书似乎吓呆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奴婢该死!
奴婢该死!
贵妃娘娘恕罪!
奴婢手笨,污了娘娘的衣裳!”
她连连磕头,身体抖如筛糠。
萧翎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勃然的怒意。
她猛地站起,染污的裙摆刺眼。
“大胆贱婢!
毛手毛脚,惊扰圣驾,该当何罪?!”
她厉声呵斥,凤眸含煞,目光却如淬毒的针,狠狠刺向地上跪着的皇后。
皇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刚勉强站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又是一晃。
太后的眉头深深皱起,皇帝的眼神也沉了下来,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里,锦书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却语速极快:“娘娘息怒!
奴婢万死!
奴婢知罪!
求娘娘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奴婢家中世代经营绸缎,略懂些织补之法,娘娘这身贡缎珍贵无比,若用寻常法子清洗恐留痕迹。
奴婢斗胆,愿即刻为娘娘处理污渍,或可挽救一二!
若不能,奴婢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她语带急切,眼神却异常镇定,带着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亮光。
萧翎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堵住,她审视着地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宫女,怒极反笑:“哦?
你懂织补?
这贡缎可是南诏进贡的‘云霞锦’,价值千金,若再被你弄坏了,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奴婢愿以性命担保!
只求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
锦书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萧翎身上。
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翎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容艳丽却毫无温度:“倒是个伶俐的。
好,本宫就给你这个机会。
若成了,免你死罪。
若不成……”她拖长了音调,未尽之意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她优雅地伸出手,旁边立刻有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解开被污损的外裳,露出里面同色的衬裙。
萧翎将那件华贵的石榴红外裳随手扔在锦书面前,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滚去偏殿。
一炷香内,本宫要看到它恢复如初。”
锦书如蒙大赦,几乎是扑过去抱起那件价值连城的宫装,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谢娘娘开恩!
谢娘娘开恩!”
她抱着衣服,在两名太监的“护送”下,脚步虚浮却飞快地退出这令人窒息的大殿,身影消失在通往偏殿的侧门阴影里。
一场风波似乎暂时平息。
宫乐重新奏响,舞姬再次翩跹,只是每个人脸上强撑的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
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坐回凤座,背脊挺得笔首,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萧翎则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随手把玩着发髻上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那流苏在她指间晃荡,反射出冰冷的光。
她的目光掠过殿中诸人,最后停留在沈清砚那个安静的角落,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审视与玩味。
沈清砚依旧在作画。
方才那场闹剧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丝毫影响。
墨笔在宣纸上勾勒出最后一根遒劲的枝干。
她微微抬首,目光平静地穿过衣香鬓影和推杯换盏,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
琉璃灯盏的光芒再盛,也照不亮那宫墙之外无边的黑暗,更照不进人心深处更幽暗的渊薮。
她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一个坚硬冰冷的轮廓——那是半块边缘粗糙、带着暗沉污渍的玉佩。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像一句无声的、浸透了血的誓言。
殿内暖香浮动,丝竹悦耳,一场更大的风暴,己在觥筹交错的暗影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