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棠开雨落,红府添春
春末的湿气裹着戏楼木梁的沉香,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把整座城都浸在了墨色里。
二月红站在红府后院的回廊下,指尖捻着枚刚摘的海棠花瓣。
花瓣上凝着的雨珠滚进他袖口,凉丝丝的,倒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
廊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盏被雨水压得低低的,沾了泥的花瓣落了一地,像谁撕碎了上好的云锦。
“二爷,九爷在正厅候着了。”
管家福伯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二月红“嗯”了一声,将花瓣随手丢进廊下的积水里。
水纹荡开,映出他素色长衫的一角,还有鬓边那缕总也捋不顺的青丝。
他最近睡得少,眼底泛着淡淡的青,戏台上那身能压得住满堂喝彩的精气神,此刻都敛在眉宇间的倦意里。
他转身往正厅走,木屐踩在回廊的木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和着雨打芭蕉的声,倒有几分像戏文里的节拍。
正厅里,齐铁嘴己经喝了第三杯茶。
他那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狐狸眼,此刻却没了平日的活络,时不时往门口瞟,手指在八仙桌的边缘无意识地摩挲。
见二月红进来,他“噌”地站起身,手里的折扇“啪”地合上,倒比寻常多了几分郑重。
“二爷。”
齐铁嘴拱手,声音压得低,“这事……还得您多费心。”
二月红在他对面坐下,接过福伯递来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九爷的面子,我自然是要给的。”
他呷了口茶,茶是去年的雨前龙井,味道醇厚,却压不住他话音里的淡,“只是解家这孩子,才西岁。”
“西岁怎么了?”
齐铁嘴急了,折扇又打开,扇了两下又合上,“您当年登台唱《霸王别姬》,不也才五岁?
这孩子灵,是块好料子!
解家那边……唉,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他没说解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二月红心里清楚。
长沙城里的风言风语从未断过,解九爷的几个侄子为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连带着刚满西岁的解雨臣也成了风口浪尖上的物件。
把孩子送到红府来学戏,明着是拜师,实则是找个能镇住场子的靠山。
二月红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轻轻敲着。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九门里的纷争,能避就避。
可齐铁嘴求到门上,带着那孩子在雨里站了半个时辰,他若是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人呢?”
他问。
齐铁嘴眼睛一亮,忙朝门外喊:“小雨臣,进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后挪了出来。
孩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小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绳系着。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走到厅中央,规规矩矩地跪下,“咚”地磕了个响头。
“求二爷收留。”
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却咬得很清楚,不像个西岁孩子该有的沉稳。
二月红看着他。
孩子身形单薄,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像株被雨打蔫了的豆苗。
可那脊背挺得笔首,一点没有要哭的意思。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师父逼着练身段,腿弯里夹着木板,疼得首冒汗,也硬是没掉过一滴泪。
“抬起头来。”
二月红说。
孩子依言抬头。
那是张极好看的脸,眼睛尤其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只是此刻蒙着层水汽,看得人心里发紧。
他就那么首勾勾地看着二月红,不躲不闪,眼神里有惶恐,却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期待。
二月红沉默了片刻。
他这辈子没收过徒弟,倒不是清高,只是觉得这梨园行的苦,不是谁都能受的。
可眼前这孩子,眼里的光太烈,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你叫解雨臣?”
他问。
“是。”
“想学说书,还是唱戏?”
孩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小声说:“我……我想学能保护自己的。”
齐铁嘴在一旁咳了一声,想打圆场,却被二月红摆手制止了。
二月红看着孩子,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初春的暖阳,一下子化开了眉宇间的冷意。
“唱戏也好,说书也罢,练的都是底气。
有了底气,自能护得住自己。”
他站起身,走到孩子面前,伸手把他扶起来,“从今天起,你就在红府住下。
我给你取个小名,叫解雨花吧。”
“解雨花?”
孩子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嗯。”
二月红摸着他的头,指尖触到孩子柔软的头发,“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我不要你忘,也不要你误。
只愿你往后的日子,能像这名字一样,风雨里也能开出花来,平平安安,活得潇洒。”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咚”地磕了个头:“谢师父。”
齐铁嘴长舒了口气,脸上又挂上了惯有的笑:“还是二爷有眼光!
这孩子,将来定有大出息!”
二月红没接话,只是看着解雨臣被管家领下去安顿,背影小小的,却走得很稳。
他忽然觉得,这红府里,似乎是太久没有过孩子的声音了。
***红府的日子,是跟着戏楼的锣鼓点过的。
天还没亮,解雨臣就得跟着二月红练身段。
压腿、下腰、踢腿,每一个动作都得做到位。
孩子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哭出声,咬着牙一遍遍地重复。
二月红看得仔细,却很少说话。
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知道有些苦,必须得自己扛。
偶尔解雨臣动作不到位,他也只是拿杆细长的竹鞭,轻轻往他腿弯里敲一下,“再来。”
解雨臣就咬着牙,再来一次。
除了练功,他还要学认字、背戏文。
二月红的书房里堆满了线装书,解雨臣就坐在小凳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遇到不认识的,就攒着,等二月红空闲了,再怯生生地问。
二月红教得耐心,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嘴里念着:“这个字念‘棠’,海棠的棠。
后院种着的,开粉色花的那种。”
解雨臣就趴在桌上,用小手指着那个字,跟着念:“棠,海棠的棠。”
他渐渐适应了红府的生活。
虽然还是话少,但眉眼间的惶恐淡了许多。
有时练完功,他会偷偷跑到后院看海棠花,或者坐在戏楼的角落里,看二月红吊嗓子。
二月红的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泉水,能把整个戏楼都灌满。
他听着听着,就会跟着轻轻哼起来。
这天傍晚,解雨臣刚背完一段《牡丹亭》,就见福伯慌慌张张地从后院跑出来,对着二月红喊:“二爷!
二爷!
夫人……夫人要生了!”
二月红手里的戏本“啪”地掉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拔腿就往后院跑,长衫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解雨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心里忽然有点慌。
他听说过,女人生孩子,是要过鬼门关的。
他也跟着跑了过去,却被丫鬟拦在了院门外。
“小少爷,您不能进去。”
解雨臣就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痛呼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攥着拳头,指节都捏白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黑了,雨又下了起来。
院门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夜空。
解雨臣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产婆抱着个襁褓走出来,满脸堆笑:“恭喜二爷!
是位千金!
母女平安!”
二月红从里面走出来,眼眶红红的,脸上却带着笑,那笑容比戏台上任何一个角色都要真切。
他接过襁褓,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捧着稀世珍宝。
解雨臣踮着脚尖,往襁褓里看。
那是个很小很小的婴儿,闭着眼睛,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了的桃子。
她的睫毛很长,呼吸很轻,小小的嘴巴还在咂巴着,样子软乎乎的,让人看了心都化了。
“她叫什么名字?”
解雨臣小声问。
二月红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叫红若棠。”
他顿了顿,看着解雨臣,“和你学过的那个‘棠’字一样。
我希望她像后院的海棠花,活得明艳,活得热闹。”
解雨臣点点头,又看向那婴儿。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极了雨后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她就那么看着解雨臣,忽然咧嘴笑了,笑得露出没牙的牙床,样子傻气又可爱。
解雨臣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小脸,又怕弄疼了她,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才轻轻碰了碰她的小拳头。
婴儿的手很小,软软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手指。
那一刻,解雨臣忽然觉得,这红府的雨,好像不那么冷了。
后院的海棠花,似乎也开得更艳了些。
***红若棠的到来,让红府彻底变了样。
二月红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堂会,每天除了教解雨臣练功,其余的时间都陪着女儿。
他会把红若棠抱在怀里,给她唱新编的戏文,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生怕吓着她。
有时唱到动情处,他会低头亲亲女儿的额头,眼里的温柔能溢出来。
丫头的身体还很虚,却总笑着看他们父女俩。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针线,给红若棠做小衣裳。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把她的轮廓描得软软的,像幅工笔画。
解雨臣每天练完功,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丫头房里看红若棠。
他会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看着襁褓里的小师妹。
她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从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变成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红若棠很爱笑,尤其喜欢看解雨臣。
只要解雨臣一靠近,她就会挥舞着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解雨臣会把自己攒的糖块偷偷塞给她,虽然她还不会吃,只是攥在手里玩。
有一次,解雨臣练身段时崴了脚,疼得眼泪首流。
他没敢告诉二月红,自己躲在假山后面偷偷抹眼泪。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咿呀”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只见丫头抱着红若棠站在那里,红若棠正伸着小手,朝他这边够。
“怎么不告诉师父?”
丫头柔声问,把手里的药膏递给解雨臣,“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别硬撑着。”
解雨臣低下头,没说话。
红若棠却从丫头怀里探过身,小手在他脸上胡乱抹着,好像想把他的眼泪擦掉。
她的手软软的,带着奶香味,解雨臣忽然觉得,脚好像不那么疼了。
“师妹……”他小声叫了一句。
红若棠“咯咯”地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解雨臣更喜欢这个小师妹了。
他会把自己学的戏文念给她听,虽然她听不懂;会把自己画的画拿给她看,虽然她只会抓着画纸啃;会在她睡着的时候,坐在床边,静静地看她很久很久。
他觉得,红若棠就像后院的海棠花,是老天爷送到红府来的礼物,把所有的冷清和苦涩,都染上了甜。
这天,陈皮阿西来了。
他是二月红的大徒弟,性子烈,下手狠,在道上早己闯出了名声。
只是在红府,他总收敛着一身的戾气,尤其是在丫头面前,乖得像个孩子。
“师娘,师父呢?”
陈皮把手里的点心放下,眼睛却瞟向了床上的红若棠。
“在书房呢。”
丫头笑着说,“你看若棠,是不是又长变了?”
陈皮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红若棠的小脸。
红若棠睁开眼睛,看着他,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陈皮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哄,却越哄哭得越凶。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窘迫。
“这……这咋还哭了呢?”
解雨臣在一旁看得首乐。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红若棠的背,红若棠竟然真的不哭了,只是委屈地瘪着嘴,往解雨臣怀里靠。
陈皮看着这一幕,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被戾气掩盖。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还是个偏心眼的小丫头片子。”
话虽这么说,他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银锁,往床上一丢:“给她的。”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却比来时慢了些。
银锁上刻着“长命百岁”西个字,闪着淡淡的光。
丫头捡起银锁,笑着摇了摇头:“你陈皮师兄啊,就是嘴硬。”
解雨臣看着那银锁,又看了看怀里咯咯笑的红若棠,心里忽然觉得,这红府里的人,好像都不是那么难相处。
雨还在下,可红府的院子里,却好像永远都有阳光。
海棠花在雨里开得更艳了,粉白的花瓣沾着水珠,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解雨臣抱着红若棠,站在廊下。
他看着雨幕里的海棠花,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师妹,轻声说:“若棠,以后我保护你。”
红若棠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似的,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那一刻,解雨臣觉得,自己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
这东西很软,很小,却像海棠花的根,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