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之钟

消毒水的味道己经不再是单纯的气味，它成了一种实体，油腻而顽固地涂抹在陈暮的舌苔和喉管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化学剂的苦涩，仿佛他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自己正在腐烂的未来。

他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嵌在医院走廊那条冰冷彻骨的蓝色塑料长椅上。

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死死攥着一份几乎被冷汗浸透的纸质报告。

报告上，“胰腺癌晚期”和“预后极差”这几个字，像用烧红的烙铁刻上去的，深深地灼伤了他的视线，并在脑海里反复播放，伴随着医生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如果治疗效果理想，大概……还有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

九十天。

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

十二万九千六百分钟。

七百七十七万六千秒。

他从未觉得时间可以如此具体，具体到像一个狭小的、正在不断缩水的囚笼，而他被无情地扔了进去，看着西壁向他压来。

走廊里人潮涌动，像一条浑浊而喧嚣的河流。

婴儿尖锐的啼哭、老人压抑的闷咳、护士鞋跟敲击地砖的急促声响、家属们交头接耳的焦灼低语……所有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潜水镜玻璃，变得模糊、失真，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他的宇宙在半小时前己经急速坍缩，只剩下手里这份冰冷的判决书，和一片嗡鸣的、绝望的真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间充斥着死亡预告的诊室里走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精准地找到这个角落的座位。

他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不是来自空调充足的冷风，而是从骨髓最深处钻出来，冻僵了他的血液，甚至凝固了他的思维。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掠过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

绝望像冰冷的北海海水，漫过他的头顶，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嗡——一声绝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颅腔内部的剧烈嗡鸣猛地炸响！

仿佛某种尘封的、非人的开关被突然扳动。

下一秒，世界在他眼前被彻底颠覆。

每一个从他眼前经过的人，其头顶上方约十厘米处，都猛地跳出了一串荧光蓝色的半透明数字！

格式统一，冰冷精确得如同精密的死刑判决书：00:345:11:22:3100:129:07:44:5800:299:01:59:01……数字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生命——或者说，正在记录死亡——每一秒都在无情地、精准地递减。

它们无声地悬浮着，像给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打上了一个最终的、冷酷的出厂有效期标签。

陈暮猛地闭上眼，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嫩肉里，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荒谬绝伦的幻象。

“假的……是幻觉……”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是打击太大了……精神应激……还是那些该死的化疗药预支的副作用……”他拼命搜刮着所有科学解释，试图为自己的理智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的空气，鼓足全身勇气，再次睁开眼。

景象依旧。

甚至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

他惊恐地发现，那些数字并非全是冰冷的蓝色。

远处一些人的数字是生机勃勃的绿色，而斜对面长椅上，一个蜷缩着身子、脸色蜡黄、死死捂着腹部痛苦呻吟的老大爷，头顶的数字则是令人心悸的、刺眼的猩红色——00:00:00:23:17那血红色的秒数，正以一种让人心脏骤停的速度，疯狂递减！

00:00:00:23:1600:00:00:23:15……恐慌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并狠狠咬了一口。

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突然变得诡异怪诞、如同最深层次噩梦般的世界！

他的视线慌乱地扫射，最终落在走廊墙壁上一块光洁如镜的不锈钢铭牌上。

金属表面模糊地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以及————以及他自己头顶上方，那串同样猩红、如同用沸腾的鲜血书写而成、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数字——00:72:00:00:00不，不对！

就在他看清的刹那，那串仿佛凝固般的、代表终结的红色数字，最末尾的秒数部分，轻轻地、却又重于千钧地跳动了一下。

00:72:00:00:0000:71:23:59:5971天23小时59分59秒……它开始了！

不是模糊的三个月，不是约数的九十天，而是精确到秒的、他生命最后时光的残酷读秒！

冰冷的绝望感瞬间爆炸式升级，化为灭顶般的惊骇和悚然。

这不是幻觉！

幻觉不可能如此精确、如此有逻辑、如此……充满恶意！

这是一种诅咒！

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残酷诅咒！

他死死盯着金属倒影里那串红色的数字，它像一顶无形的、灼热的死刑犯冠冕，牢牢焊死在他的灵魂之上。

秒数一秒一秒，稳定而无情地递减，发出只有他能听到的、震耳欲聋的滴答声，每一步都踩踏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00:71:23:59:5800:71:23:59:57……周围的人群依然熙攘，他们头上或蓝或绿的数字在不停变化、递减。

没有人抬头看一眼自己或别人头上的异样，没有人露出丝毫惊诧的表情。

喧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人被从芸芸众生中剥离出来，被迫成为这场宏大而残酷的、关于生命尽头无声展览的唯一观众和……展品。

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冲上他的喉头。

陈暮捂住嘴，跌跌撞撞地推开身边茫然的人群，像一颗被绝望驱动的子弹，射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的身体狼狈地擦过那个头上顶着红色00:00:00:03 的老大爷。

在冲进洗手间门的瞬间，他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那最后的、刺目的猩红数字，跳到了：00:00:00:00:00归零。

身后，老大爷持续了许久的痛苦呻吟声，戛然而止。

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片极致的、死亡的寂静，在他身后短暂地蔓延开来，但旋即就被走廊固有的、巨大的嘈杂声迅速吞没、覆盖。

没有惊呼，没有骚动。

一个人的逝去，在这巨大的生命流转场里，微小得如同大海熄灭了一粒泡沫。

陈暮一头撞开一个隔间门，反手扣上门锁，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灼烧般的极端苦涩，和纯粹到极致的绝望味道。

他彻底脱力，瘫坐在冰冷污秽的地砖上，背靠着冰冷的隔间板，像一条被抛在岸上濒死的鱼，只能徒劳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他的额发和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阵无法控制的、冰凉的战栗。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绝望地望向空无一物的前方。

那串属于他的、猩红的死亡倒计时，依然顽固地、清晰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冷宇宙法则，无情地宣判着他的结局。

00:71:23:53:4100:71:23:53:4000:71:23:53:39……时间，他生命最后的时间，正以一种他无法阻止、无法延缓的方式，一秒、一秒地，从他指缝间，从他身体里，冷酷地、公开地流逝。

陈暮蜷缩在医院洗手间这个最肮脏的角落，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沙漏以惊人的速度下落。

门外的世界依旧喧嚣鼎沸，却仿佛在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变成了单调的黑白背景板。

世界很大，生命很多。

但他却被彻底地、绝对地孤立了。

孤零零地，被困在一片无声的、不断缩减的、绝望的血红色里。

他的余烬，己被点燃。

倒计时的钟声，穿透一切喧嚣，只为他一人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