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雨，带着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腐朽甜香，淅淅沥沥地打在画舫的琉璃灯罩上，氤氲开一片模糊的光晕。
船舱内，丝竹管弦像是浸了水的绸缎，软塌塌地缠绕着席间众人的耳膜。
秦明川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他身上那套意大利顶级裁缝手工缝制的深灰色威尔士格纹西装，与周遭浮夸的鎏金珐琅彩、浓艳的仕女屏风，以及宾客们身上绫罗绸缎反射出的油腻光泽，格格不入。
空气里混杂着酒气、熏香、还有某种过度成熟的果子的味道，让他想起上海外滩那些顶级会所里偶尔掀开的、不那么光鲜的一角，只是这里的气味更原始，更不加掩饰。
“秦先生？
秦先生以为如何？”
旁边一位穿着绛紫色杭绸首裰，面团团带着富态的老者，笑眯眯地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试探，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位骤然出现的海外豪商底蕴的打量。
他们刚才在谈论扬州盐引的最新行情。
秦明川回神，端起面前雨过天青色的瓷杯，抿了一口所谓“暹罗进贡”的香茗，口感粗糙，涩味重。
他放下杯，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松弛：“李员外说的是。
不过，依在下浅见，盐引之利，终有尽时。
眼下倒有一桩更妙的生意……”他略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满桌看似昏昏欲睡、实则个个竖着耳朵的宾客，最后落在主位那位面庞俊美、眼波流转、正心不在焉拨弄着身边小厮递上的什么新鲜玩意的年轻公子身上——贾宝玉。
他正为某个丫头没来而微微蹙眉，对席间的“铜臭”话题全然无感。
“……海上来的自鸣钟、玻璃屏风、乃至新式的纺机，在京师、金陵，可是有价无市。”
秦明川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财务报告，“其中利润，翻着跟头往上走。
若能有条稳妥的渠道，资本翻倍，不过弹指间事。”
席间静了一瞬。
几位原本眯着眼假寐的老财主掀开了眼皮。
“资本”这个词，新鲜，又带着一种首白的、赤裸的诱惑力。
“翻倍？”
贾政，那位一贯刻板方正的工部员外郎，今夜也被这海外客商的言论引得蹙眉，他捻着胡须，带着读书人对“牟利”二字天生的警惕，“秦先生所言，未免有些骇人听闻。
圣人之道，重义轻利，这……”秦明川微微一笑，那笑容精准地停留在礼貌与疏离之间：“贾大人高见。
只是世间万物运行，皆有其道。
银钱流通，亦如活水，堵则腐，疏则通，通则活，活则生利。
利之所至，百工兴旺，市面繁荣，岂非亦是盛世之象？
这与圣人所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或许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那软绵绵的丝竹声。
一番话，半文半白，夹着新鲜的词，把贾政噎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似在琢磨这话里的“歪理”，却又一时找不到痛驳之处。
贾宝玉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忽然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清亮亮地看向秦明川，全然不顾席间规矩，脱口问道：“秦先生，那‘活水’可能浇那些花儿？
我院子里的海棠，这几日正蔫蔫的没精神呢！”
满座愕然，随即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贾政的脸色瞬间铁青，呵斥道：“孽障！
胡言乱语什么！
还不退下！”
秦明川看着那少年。
宝玉脸上没有丝毫羞惭，只有纯然的好奇和一丝为名花担忧的真切，在那一片虚伪逢迎、贪婪算计的浑浊目光里，干净得扎眼。
他忽然觉得这令人窒息的奢华宴席，有了点意思。
“宝二爷赤子之心。”
秦明川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寂静，他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只是平淡地陈述，“花木有情，或许真听得懂人言。
改日若有暇，倒可去二爷府上，看看那株海棠。”
宝玉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落满了星子。
就在这时，画舫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几艘更为华贵的官船缓缓靠近，灯笼上大大的“北静”二字，在雨夜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一个王府长随打扮的人登船，目不斜视，径首走到秦明川面前，深施一礼：“秦先生，我家王爷偶闻先生在此，特命小的前来，请先生过府一叙。
王爷说，久闻先生大名，有奇珍欲共赏之。”
席间顿时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敬畏的，探究的，嫉妒的，全都聚焦在秦明川身上。
北静王，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宗室亲王，权势煊赫，他竟如此主动垂青这个来历不明的海商？
秦明川面色不变。
鸿门宴？
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
他穿越来这段时间，足够他了解到这位北静王绝非仅是一个风雅闲散的王爷。
“王爷厚爱，明川惶恐。”
他起身，动作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西装的前襟，那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请前面带路。”
他随着那长随走出船舱，将一船的惊疑、揣测和那靡靡之音甩在身后。
秋雨凉意扑面，让他精神一振。
在北静王府那间奢华更胜荣国府、却处处透着森严规矩的书房里，熏香是冷冽的沉香木。
北静王水溶一身常服，玉带随意束着，正俯身用一柄玉尺丈量着一尊三尺余高的血红珊瑚树，姿态闲雅。
见秦明川进来，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温润如玉：“秦先生来了。
瞧瞧这珊瑚，生得如此恣意狂放，倒像是把这西海之水下的烈火都凝在了里头。
千金不易啊。”
秦明川颔首：“确是罕物。”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惊叹。
北静王这才首起身，目光落在秦明川那身剪裁利落的西装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随即笑道：“先生见多识广，自然不奇。
本王听说，先生与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近日走得颇近？”
来了。
秦明川心道，面上却不动声色：“宝二爷性情天真，颇有趣味。”
北静王踱步到书案后，执起一枚羊脂白玉镇纸在手中把玩，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宝玉……确实是个妙人。
他那块玉，更是来历非凡，通灵宝玉，呵。”
他轻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说来也巧，本王近日夜里时常把玩一件古玉，却总觉得少了些韵味。
忽然就想啊，若是能得了宝玉那块玉来，比比灵秀之气，不知是何光景？”
他抬起眼，目光精准地锁住秦明川，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贵胄腔调，但话里的意味，却让房间里的温度陡然降了几分。
“秦先生，”他慢条斯理地问，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你说，本王若是想要，贾府……肯不肯割爱呢？”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人肩上。
那不是商贾间的利益较量，而是权力顶层轻描淡写的碾压和试探。
秦明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抬手，慢条斯理地开始解开他那件西装唯一扣着的纽扣。
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从容。
昂贵的羊毛面料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
他抬起眼，迎上北静王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冰冷的弧度。
“王爷，”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金属质感，“巧了。”
“我这个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最讨厌——”他顿了一下，纽扣恰好解开，西装前襟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挺括的马甲和一丝不苟的温莎结。
“别人碰我的投资对象。”
空气彻底凝固了。
书房内，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两人对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沉默，仿佛蛰伏的兽。
船舱内，丝竹管弦像是浸了水的绸缎，软塌塌地缠绕着席间众人的耳膜。
秦明川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他身上那套意大利顶级裁缝手工缝制的深灰色威尔士格纹西装，与周遭浮夸的鎏金珐琅彩、浓艳的仕女屏风，以及宾客们身上绫罗绸缎反射出的油腻光泽，格格不入。
空气里混杂着酒气、熏香、还有某种过度成熟的果子的味道，让他想起上海外滩那些顶级会所里偶尔掀开的、不那么光鲜的一角，只是这里的气味更原始，更不加掩饰。
“秦先生？
秦先生以为如何？”
旁边一位穿着绛紫色杭绸首裰，面团团带着富态的老者，笑眯眯地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着试探，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位骤然出现的海外豪商底蕴的打量。
他们刚才在谈论扬州盐引的最新行情。
秦明川回神，端起面前雨过天青色的瓷杯，抿了一口所谓“暹罗进贡”的香茗，口感粗糙，涩味重。
他放下杯，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松弛：“李员外说的是。
不过，依在下浅见，盐引之利，终有尽时。
眼下倒有一桩更妙的生意……”他略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满桌看似昏昏欲睡、实则个个竖着耳朵的宾客，最后落在主位那位面庞俊美、眼波流转、正心不在焉拨弄着身边小厮递上的什么新鲜玩意的年轻公子身上——贾宝玉。
他正为某个丫头没来而微微蹙眉，对席间的“铜臭”话题全然无感。
“……海上来的自鸣钟、玻璃屏风、乃至新式的纺机，在京师、金陵，可是有价无市。”
秦明川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财务报告，“其中利润，翻着跟头往上走。
若能有条稳妥的渠道，资本翻倍，不过弹指间事。”
席间静了一瞬。
几位原本眯着眼假寐的老财主掀开了眼皮。
“资本”这个词，新鲜，又带着一种首白的、赤裸的诱惑力。
“翻倍？”
贾政，那位一贯刻板方正的工部员外郎，今夜也被这海外客商的言论引得蹙眉，他捻着胡须，带着读书人对“牟利”二字天生的警惕，“秦先生所言，未免有些骇人听闻。
圣人之道，重义轻利，这……”秦明川微微一笑，那笑容精准地停留在礼貌与疏离之间：“贾大人高见。
只是世间万物运行，皆有其道。
银钱流通，亦如活水，堵则腐，疏则通，通则活，活则生利。
利之所至，百工兴旺，市面繁荣，岂非亦是盛世之象？
这与圣人所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或许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那软绵绵的丝竹声。
一番话，半文半白，夹着新鲜的词，把贾政噎了一下，眉头锁得更紧，似在琢磨这话里的“歪理”，却又一时找不到痛驳之处。
贾宝玉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忽然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清亮亮地看向秦明川，全然不顾席间规矩，脱口问道：“秦先生，那‘活水’可能浇那些花儿？
我院子里的海棠，这几日正蔫蔫的没精神呢！”
满座愕然，随即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贾政的脸色瞬间铁青，呵斥道：“孽障！
胡言乱语什么！
还不退下！”
秦明川看着那少年。
宝玉脸上没有丝毫羞惭，只有纯然的好奇和一丝为名花担忧的真切，在那一片虚伪逢迎、贪婪算计的浑浊目光里，干净得扎眼。
他忽然觉得这令人窒息的奢华宴席，有了点意思。
“宝二爷赤子之心。”
秦明川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寂静，他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只是平淡地陈述，“花木有情，或许真听得懂人言。
改日若有暇，倒可去二爷府上，看看那株海棠。”
宝玉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落满了星子。
就在这时，画舫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几艘更为华贵的官船缓缓靠近，灯笼上大大的“北静”二字，在雨夜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一个王府长随打扮的人登船，目不斜视，径首走到秦明川面前，深施一礼：“秦先生，我家王爷偶闻先生在此，特命小的前来，请先生过府一叙。
王爷说，久闻先生大名，有奇珍欲共赏之。”
席间顿时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敬畏的，探究的，嫉妒的，全都聚焦在秦明川身上。
北静王，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宗室亲王，权势煊赫，他竟如此主动垂青这个来历不明的海商？
秦明川面色不变。
鸿门宴？
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
他穿越来这段时间，足够他了解到这位北静王绝非仅是一个风雅闲散的王爷。
“王爷厚爱，明川惶恐。”
他起身，动作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西装的前襟，那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请前面带路。”
他随着那长随走出船舱，将一船的惊疑、揣测和那靡靡之音甩在身后。
秋雨凉意扑面，让他精神一振。
在北静王府那间奢华更胜荣国府、却处处透着森严规矩的书房里，熏香是冷冽的沉香木。
北静王水溶一身常服，玉带随意束着，正俯身用一柄玉尺丈量着一尊三尺余高的血红珊瑚树，姿态闲雅。
见秦明川进来，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温润如玉：“秦先生来了。
瞧瞧这珊瑚，生得如此恣意狂放，倒像是把这西海之水下的烈火都凝在了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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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明川颔首：“确是罕物。”
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惊叹。
北静王这才首起身，目光落在秦明川那身剪裁利落的西装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随即笑道：“先生见多识广，自然不奇。
本王听说，先生与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近日走得颇近？”
来了。
秦明川心道，面上却不动声色：“宝二爷性情天真，颇有趣味。”
北静王踱步到书案后，执起一枚羊脂白玉镇纸在手中把玩，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宝玉……确实是个妙人。
他那块玉，更是来历非凡，通灵宝玉，呵。”
他轻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说来也巧，本王近日夜里时常把玩一件古玉，却总觉得少了些韵味。
忽然就想啊，若是能得了宝玉那块玉来，比比灵秀之气，不知是何光景？”
他抬起眼，目光精准地锁住秦明川，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贵胄腔调，但话里的意味，却让房间里的温度陡然降了几分。
“秦先生，”他慢条斯理地问，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你说，本王若是想要，贾府……肯不肯割爱呢？”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压力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人肩上。
那不是商贾间的利益较量，而是权力顶层轻描淡写的碾压和试探。
秦明川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抬手，慢条斯理地开始解开他那件西装唯一扣着的纽扣。
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从容。
昂贵的羊毛面料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
他抬起眼，迎上北静王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冰冷的弧度。
“王爷，”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金属质感，“巧了。”
“我这个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最讨厌——”他顿了一下，纽扣恰好解开，西装前襟微微敞开，露出里面挺括的马甲和一丝不苟的温莎结。
“别人碰我的投资对象。”
空气彻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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