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张远声是被冻醒的。
那床厚重的棉被像是吸满了潮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却锁不住多少温度。
他蜷缩了一下,现代记忆里暖气空调的舒适感变成了尖锐的讽刺。
母亲周氏端来的早饭是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芥菜疙瘩。
姐姐张小渔眼巴巴地看着他碗里的粥,咽了口口水,又迅速低下头去摆弄自己破旧的衣角。
这就是地主家的生活?
张远声心里一沉。
他家的境况,恐怕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声哥儿,吃了饭就在屋里歇着,莫要再吹风。”
周氏摸了摸他的额头,眼里满是忧虑。
“娘,我躺得浑身酸,想……想去后院晒晒太阳。”
张远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虚弱的八岁孩子。
周氏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窗外难得的秋日阳光,终于点了点头:“让你姐陪着你,就在檐下坐坐,万万不可再去爬高攀低!”
后院不大,夯实的泥土地面,角落堆着柴火,另一边是鸡窝,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正在刨食。
最重要的,是靠近东墙根的那一小片菜畦,种着些蔫头耷脑的菘菜(白菜)和葱蒜。
这就是他的“试验田”了。
张远声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假装晒太阳,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审视着那片土地。
“土壤板结,严重缺乏有机质……播种过密,争水争肥……看这叶色,明显的氮磷不足……还有潜叶蝇的危害……” 专业的判断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科研本能。
“姐,”他轻声唤道,“咱家的鸡粪,都堆在哪里?”
张小渔愣了一下,指了指柴火堆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儿……爹说臭,不让堆院里,隔几天就让张叔挑到村头大粪坑里沤去了。”
“首接沤制,氮素流失严重,效率太低……” 张远声暗忖。
他知道,第一步,他需要更好的肥料。
堆肥技术并不复杂,但需要一个契机提出来。
下午,父亲张守田从外面回来了,眉头锁得更紧,身上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县衙又来催秋粮了,今年收成本就不好,这……”他和母亲在堂屋低声说话,以为孩子们听不见,“……王举人家又想压价买河西那三十亩水浇地,欺人太甚!”
“……忍忍吧,他家里有人在府衙当差,我们惹不起……”母亲周氏的声音带着哭腔。
地主的困境:官府的压榨,乡绅的倾轧,天灾的威胁。
张远声默默地听着,一幅晚明底层社会挣扎求存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拯救家族,绝非易事。
又过了两日,张远声身体“大好”,被允许在院里活动。
他趁家人不备,溜到了前院门房,找到了老仆张叔。
张叔是家里的长工,也是远声祖父辈就在家里的老人,满脸沟壑,沉默寡言,正就着凉水啃一块硬邦邦的麸皮饼子。
“张叔,”张远声蹲在他旁边,摆弄着地上的石子,“咱家地里,一亩粟米,能打多少斗?”
张叔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奇怪小主人怎么问这个,沙哑道:“好年景,肥地,能打一石二三斗(约120-130斤)。
今年……唉,怕是八斗都难。”
张远声的心又是一沉。
这个产量,低得令人发指。
现代北方旱地谷子亩产轻松超过600斤。
“为啥这么少?
是地不好?
还是种子不好?”
“地嘛,攒不起劲(地力不足)。
种子都那样。”
张叔摇摇头,“主要是老天爷不给饭吃,开春到现在,就没下过几场透雨。
井都快见底了,浇不过来啊。”
水!
又一个核心问题浮出水面。
关中是平原,但小冰河期的干旱是致命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哭喊和厉声呵斥。
张远声和张叔都站了起来。
只见隔壁邻居,佃户孙老七被他婆娘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回来,额头上淌着血。
后面跟着几个骂骂咧咧的壮汉。
“……欠租不交,还有理了?
打你都是轻的!
三天!
就三天!
再交不上,拿你女儿抵债!”
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孙老七一家瘫坐在门口,绝望地哭泣着。
周围几家邻居探头看了看,又都默默地缩了回去,人人脸上带着兔死狐悲的凄惶。
张远声认得那伙人,是村里最大地主王员外家的狗腿子。
王员外和王举人是本家。
“孙叔……咋了?”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叔叹了口气,低声道:“七哥家那十亩坡地,今年几乎绝收,哪来的租子交……这世道,难活人啊。”
血淋淋的压迫,***裸的生存危机,就这样粗暴地展现在一个八岁孩童的面前。
书本上“土地兼并”、“阶级矛盾”的词汇,变成了眼前邻居头上的鲜血和绝望的眼泪。
张远声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无力感。
农业技术可以增产,但增产的粮食,能抵得过衙门的苛捐杂税,能抵得过豪强的巧取豪夺吗?
他拯救家族和村子的计划,还没开始,就撞上了一堵冰冷而坚硬的墙——这吃人的世道。
晚上,他躺在炕上,睁眼看着屋顶。
白天的所见所闻在脑海里翻腾。
肥力、水源、种子、苛政、乡绅……千头万绪,每一个问题都棘手无比。
但他眼神里的光芒却并未熄灭,反而因为现实的残酷而更加凝聚。
不能好高骛远。
他对自己说。
第一步,活下去,让自己和家人先吃饱一点。
第二步,积累一点点力量,哪怕只是让后院的那片菜地丰收。
第三步,找到那个能撬动一切的支点……比如,那三种还没影子的“祥瑞”。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秋风依旧呜咽,但这一次,他仿佛能从那风声里,听到大地干渴的***,以及无数饥肠辘辘的百姓无声的呐喊。
他的第一场战役,不在战场,而在脚下这片贫瘠的田亩之间。
而他的武器,不是刀剑,是即将在这片土地上悄然发生的、违背这个时代常识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