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指尖的银线突然在绢面上洇开一小团墨渍,她懊恼地蹙起眉头,将那方即将完工的缂丝手帕搁在紫檀木案上。
案头堆叠的古籍散发出陈旧纸张特有的沉香,其中一本线装的《天工开物》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正泛着奇异的莹光。
“又搞砸了。”
她嘟囔着去够镇纸,手腕却不慎撞翻了砚台。
墨汁如游蛇般蜿蜒,恰好浸透那本泛黄的书页。
刹那间,刺眼的白光从字里行间迸发,苏绾绾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纺车,耳边尽是丝线穿过经纬的簌簌声。
再次睁眼时,雕花木窗换成了糊着粗麻纸的简陋窗棂,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古籍的沉香,而是浓郁的艾草气息。
苏绾绾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铺着靛蓝粗布的土炕上,身上盖着的被子竟绣着她从未见过的双钩锁绣纹样。
“姑娘醒了?”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端着陶碗进来,粗布襦裙上打着整齐的补丁,“张嬷嬷说您从染坊架子上摔下来,可把我们吓坏了。”
染坊?
苏绾绾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虎口处果然有一道新鲜的划伤。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国家图书馆的修复室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
墙上挂着的褪色幌子隐约可见 “锦绣坊” 三个字,墙角堆着的苏木、茜草、紫草散发着熟悉的草木香 —— 这些都是古籍里记载的传统染材。
“现在是…… 哪一年?”
她试探着问,声音因干渴而沙哑。
“启元二十三年啊。”
小丫鬟把陶碗递过来,“姑娘摔傻了不成?
昨天还念叨着要赶在端午前染出一百匹艾青布呢。”
启元二十三年?
苏绾绾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年号在任何史料里都未曾出现过。
她望着窗外青石板路上穿着襦裙的行人,突然瞥见街角酒旗上绣着的纹样 —— 那正是她祖传苏绣里独有的 “缠枝莲” 变体,只是线条比她奶奶教的更古朴奔放。
碗里的米汤还冒着热气,苏绾绾却觉得浑身冰凉。
她想起那本发光的《天工开物》,想起古籍修复课上老师说的 “物载光阴”,一个荒诞却又无法否认的念头在她心底炸开:她可能不是简单地穿越了时空,而是掉进了某种由手艺传承编织的平行世界里。
“阿绾,这匹绛色染得如何?”
一个清亮的男声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戏谑。
苏绾绾抬头,看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倚在门框上,腰间悬着块玉佩,正饶有兴致地晃着手里的一匹绸缎。
那绸缎的颜色让她呼吸一滞 —— 不是常见的正红或绯红,而是像初凝的血滴在宣纸上晕开的色泽,边缘泛着微妙的紫调。
这种 “绛色” 的染法记载在《天工开物》的残页里,需要用苏木配伍明矾反复浸染七次,现代早己失传。
“公子是?”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模仿着记忆里古装剧的语气问道。
男子挑了挑眉,迈步进来时带起一阵松墨香:“才摔了一下就不认得我了?
沈知珩,你爹临终前托我照看着锦绣坊的沈知珩。”
他将绸缎铺在案上,指尖划过布面,“昨日还说要跟我比谁先染出《考工记》里的‘玄纁’,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知珩?
苏绾绾在脑海里飞速搜索这个名字,却一片空白。
她注意到男子袖口绣着半朵玉兰花,针脚细密得如同机器织造,可那花瓣的晕染又带着人力独有的灵动 —— 这手艺,放在现代至少能评个非遗传承人。
“我…… 记不太清了。”
她决定先装傻,目光落在绸缎边缘的水纹印上,“这里的皂角水没滤干净,下次沉淀时记得加两钱石灰。”
话一出口,沈知珩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
他俯身细看,果然在布边发现了细微的白色杂质,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你从前从不碰这些粗活,怎么会知道……”苏绾绾心跳漏了一拍。
她情急之下说的是现代纺织品鉴定课的知识,却忘了这个世界的人可能不懂 “沉淀过滤” 这些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过粗麻纸,在男子惊讶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突然注意到他耳垂上有颗极小的朱砂痣,像极了她奶奶那枚传世苏绣针插的落款。
“可能是…… 摔下来的时候想起来的。”
她含糊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炕上的粗布。
布面的肌理让她想起博物馆里那件唐代联珠纹锦,粗糙中藏着惊人的精密。
沈知珩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也罢,你向来古灵精怪。”
他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个油纸包,“城南铺子新做的杏仁酥,赔罪。”
酥饼的甜香混着染材的草木气钻入鼻腔,苏绾绾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她拿起一块酥饼,瞥见沈知珩正盯着她虎口的伤口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伤得用茜草汁敷。”
他突然说,“比金疮药管用,还能留下个好看的淡红印子,像朵小桃花。”
苏绾绾愣住了。
茜草含有茜素,确实有止血消炎的功效,这是她在修复古尸衣物时学到的冷知识。
这个叫沈知珩的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窗外传来染坊伙计的吆喝声,夹杂着捶打布料的砰砰声。
苏绾绾望着案上那匹未完成的艾青布,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不管这里是哪里,不管她是谁,只要还握着针线,还认得这些染材,总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法子。
她拿起针线,银线穿过布面的瞬间,手腕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感 —— 就像过去无数个在修复室里度过的午后。
沈知珩不知何时己走到她身后,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松墨与阳光的味道。
“这针法……”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是‘游针’?
你奶奶不是说这手艺早就断了吗?”
苏绾绾的手猛地顿住。
游针是苏家祖传的针法,连博物馆的专家都只在文献里见过记载。
这个世界的 “沈知珩”,怎么会知道?
阳光穿过窗棂,在绢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苏绾绾看着自己绣出的那半朵缠枝莲,突然明白过来 —— 或许不是她掉进了某个世界,而是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手艺,终于找到了让她看见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