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金石录》摊在紫檀木案上,宣纸上刚写就的小楷还洇着墨香,窗外的雨声混着他浅促的呼吸,像谁在耳边数着漏刻。
胸腔里那团熟悉的钝痛突然炸开,他伸手想去够桌角的药瓶,指尖却只扫过冰凉的砚台,随后便坠入了比墨汁更浓的黑暗。
再次睁眼时,雨停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青石板路上,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却又悬着暗金色的宫灯,灯影里浮动着“泰安街”三个宋体字。
空气里没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反而弥漫着一种类似陈年宣纸混合檀香的气息。
林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仍是睡前那件月白真丝睡衣,脚边却多了个半旧的藤箱——那是他十岁生日时,大哥林屿去苏州出差带回来的,他总用来装心爱的拓片。
“林先生?”
一个穿着藏青色对襟褂子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袖口绣着极小的“地”字。
他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纸册,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阳寿己尽,随我来吧。”
林州并不惊慌。
他自幼体弱,早己看透生死,只是望着对方手里的册子有些好奇:“您是?”
“本镇土地。”
男人合上册子,指了指不远处一座朱漆牌坊,“前头就是城隍庙,先去司善司恶处核对生平。”
走在路上,林州才发现这地方的奇妙。
飞檐下挂着仿古的铜铃,铃旁却嵌着摄像头似的黑色圆片;穿长袍的行人擦肩而过,腰间却别着类似对讲机的物件;街边“往生茶寮”的幌子下,几个阴差正用平板电脑核对名册。
土地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阳间日新月异,阴司也得跟着改改章程,总不能还守着千年不变的规矩。”
城隍庙比他想象中更像座现代办公大楼,只是梁柱上雕刻的仍是“善恶报应”的传统浮雕。
土地引着他穿过前厅,里面排着几列队伍,每个窗口都标着“速审再审特审”。
穿制服的阴兵站在两侧,腰间的佩刀泛着冷光,却戴着蓝牙耳麦低声说着什么。
“林先生是善缘深厚之人,走特审通道。”
土地将他带到最内侧的窗口,递上那卷纸册。
窗口后坐着个戴眼镜的文吏,手指在琉璃质地的屏幕上快速滑动。
林州看见自己的生平像投影般在屏幕上展开:1987年生于林氏家族,信息工程学博士,历任多项慈善基金理事,资助过三百余名贫困生,出版过五部古籍研究著作……屏幕右侧则列着几行小字:曾因情绪过激与兄长争执,致使对方摔伤;投资项目时误信他人,间接导致合作方亏损;幼时顽皮,打碎过邻家古董花瓶却隐瞒不报。
“司恶司核对完毕。”
文吏推了推眼镜,声音平淡无波,“三桩过失均为无心之失,且事后皆有补救,按律减免,恶业清零。”
他又转向另一侧的屏幕:“司善司核对:所行善事皆发自本心,未求名利。
林氏产业来源清白,慈善款项无分毫沾染不义之财,受助者证词完备,善业积分折合一千三百七十点。”
文吏将结果录入一枚玉牌,递出来时,玉牌上浮现出“善”字红光:“请持此牌去见城隍,做最终裁定。”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来到城隍殿。
殿中央的城隍像身着官袍,面容威严,却在林州踏入时,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光。
案几上的青铜鼎冒着香烟,旁边却放着一台类似打印机的仪器。
“林州,字静远。”
城隍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你一生体弱,却心怀天下。
以学识济人,以财富行善,不求回报,实属难得。”
他抬手示意,案几上的仪器吐出一卷帛书,上面用朱砂写着林州的名字,旁边盖着“善人”的朱印。
“按阴司律例,善人入泰山府,享上等福报。”
城隍指了指殿侧的门,“会有专使送你前往,路上可好生歇息。”
出门时,林州发现等候的不再是土地,而是个穿着月白长衫的青年,手里捧着一件绣着云纹的锦袍。
“林先生,我是泰山府派来的接引使。”
青年笑容温和,“请换上官袍,这是对善人的礼遇。”
锦袍触手温润,穿上后竟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先前残留的身体不适感也烟消云散。
接引使引着他走向一辆马车,车辕上雕刻着“泰安”二字,车轮却是橡胶质地,滚动时悄无声息。
“寻常亡魂需步行至泰山府,善人可乘此车。”
接引使掀开车帘,里面铺着软垫,小几上放着清茶和点心,“路上大约需三日,您可看书解闷。”
林州坐进车厢,发现角落里放着几本书,竟是他生前没看完的《天工开物》和《营造法式》。
车窗外,阴司的街景缓缓倒退,传统牌坊与现代路灯交错,长袍的阴差与持平板电脑的文吏擦肩而过。
他端起茶杯,水汽氤氲中,仿佛看见大哥林屿在灵堂前红着眼眶整理他的书稿,看见父母摸着他小时候用过的砚台低声叹息。
“不必挂怀。”
接引使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安抚的暖意,“您的善业己荫及家人,林氏家族往后会平顺安康。”
林州笑了笑,翻开书页。
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穿过刻着“幽冥”二字的界碑,前方隐约可见连绵的山峦,山顶云雾缭绕中,露出宫殿的金顶——那便是泰山府了。
他知道,人生的答卷己在此处落笔,而另一段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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