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雾轨
这是他头回踏足省城,昨天跟着哥哥林墨拐进这堆老楼时,连小区名儿都没看清,此刻掌心的车票突然温起来——不是烫,是像揣了块晒过晨阳的陶片,暖得扎手,倒成了这陌生地界里唯一实在的东西。
他把车票翻过来,借着光瞅:暗黄的纸页磨得发毛,“林泽”俩字是暗红的,底下“画鬼村”三个字沉得像浸了墨,最奇的是票角那箭头,不管他怎么转车票,箭头死活指着城北,犟得像头驴。
“邪门。”
林泽咬了咬唇,把票折两折塞回裤兜。
昨晚房东大妈说“你哪来的哥”时的眼神还在眼前晃,可车票发热是真的,哥哥塞他戒指时指尖的温度也是真的。
他抓起林墨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搭胳膊上,轻轻带上门,楼道里的霉味混着晨露的凉,扑得他鼻子发酸。
跟着箭头往城北走,越走越荒。
起初还有零星的早点摊,过了两条街,连平房都稀了,只剩坑洼的土路,两旁野草漫到膝盖,风一吹,草叶擦着裤腿“窸窣”响,像有人在身后踮脚跟着。
裤兜里的车票又热了些,隔着布都能摸到暖意,林泽摸出来看,“画鬼村”三个字竟洇出点淡红的光,箭头亮得更扎眼,首勾勾指向前头一片荒滩。
他咬着牙往里钻,脚下的路越来越野,最后连土路都没了,只剩埋在草里的碎石子硌鞋底——这该是城北的郊区了,他连省城的市中心都没沾过边,哪敢想会闯到这种地方。
走了约莫半钟头,野草突然矮下去,眼前铺开片空地。
空地中央卧着条铁轨,锈得发黑,枕木烂得只剩半截,被野草缠得死死的,看着少说荒了几十年。
而铁轨上停着的那辆列车,让林泽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那车太旧了,墨绿色的车身掉了大半漆,露出底下的锈铁,像起了层烂疮。
车窗蒙着厚灰,看不清里面,车头挂着块掉漆的木牌,红漆写着“雾轨”俩字,漆皮卷着边,看着比他手里的车票还老。
它就那么静悄悄的停在雾里,没冒烟,没出声,连车轮轧铁轨的动静都没有,像从哪个旧梦里拖出来的。
“这就是……箭头引的地方?”
林泽攥紧车票往前走了两步,身侧的野草里突然冒个声音:“票发烫了?”
林泽吓了一跳,转头见个穿灰衣的大叔蹲在草里抽烟,西十来岁,脸膛黝黑,眼角有几道深纹,眼神却亮,首往他手里瞟。
“你手里那票,是不是箭头总指城北,还会发烫?”
林泽愣了愣,点头。
大叔把烟蒂摁在鞋底碾灭,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那就没找错。
这破车叫‘雾轨’,是这周的‘趟儿’。”
“这周的趟儿?”
林泽没懂。
“嗯。”
大叔往列车那边努努嘴,“每周来一趟车,但每趟都不一样。
上周来的那辆,车头木牌写的是‘锈轨’,拉着人往碎镜林去了;上上周是‘哑笛’,去的水楼。
名字不一样,去的地儿也不一样,从来没重过。”
他顿了顿,瞥了眼林泽发白的脸,又补了句,“别慌,不是去了就必死。”
林泽的心提了提:“您是说……有人能活下来?”
“一半吧,差不多。”
大叔说得干脆,“上周‘锈轨’拉了七个人,回来的有三个;上上周‘哑笛’拉了六个,活了仨;还有一次听人说去了八个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存活率低,但总有活的——前提是你敢上车。”
他往铁轨边指了指,那里的野草倒了片,草根处黑黢黢的,像被什么东西烧过,“要是不上……上周有个小子躲在家里,第二天就被人发现在铁轨边,身子硬得像块石头,脸上还沾着雾。”
裤兜里的车票突然烫了下,烫得他指尖发麻。
林泽猛地想起哥哥——哥哥是不是也攥着这样的票?
是不是也在某趟列车上,成了那“一半”里的一个?
正想着,列车侧面“咔嗒”响了声,一道车门悄无声息滑开,黑黢黢的像张没牙的嘴。
大叔推了他一把:“快到点了,六点准时开。
要上车就赶紧,不上……”他没说完,但那眼神比雾还凉。
林泽咬了咬牙。
不管画鬼村是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半人能活,哥哥就可能在里头。
他跟着大叔往列车走,脚踩在铁轨上,锈铁硌得慌,手里的车票烫得像块小火炭,攥得越紧,“画鬼村”三个字的红光越亮。
刚跨进车门,身后的门“唰”地合上了,一股冷飕飕的风裹着霉味灌过来。
没等他适应黑暗,头顶突然亮起盏昏黄的灯,用锈铁链吊在车厢顶上,晃悠悠的,把车厢照得忽明忽暗。
车厢里稀稀拉拉坐了七个人,都隔着老远缩着,没人说话。
有个老太太抱个布娃娃缩在角落,布娃娃的脸缝得歪歪扭扭,眼睛处缝了两颗黑纽扣,首勾勾盯着人;还有个穿校服的姑娘,正用指甲抠座位上的木纹,指甲缝里渗着血,也没停手。
林泽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刚坐稳,手里的车票“嗡”地一下,热得更厉害,纸页里像有什么东西在钻。
他赶紧把车票摊开——原本模糊的纸纹里,竟慢慢渗出层浅红的水迹,顺着纹路爬,最后在“画鬼村”三个字周围绕了圈,像画了道血圈。
这时,车头传来阵“哐当”声,像是有人扳动了闸。
林泽抬头,看见个“人”从车头飘过来——说是飘,是因为它脚不沾地,裹着件宽大的黑斗篷,帽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手里拖着个生锈的铁盘,盘上放着几张空白的纸片。
“乘务员。”
旁边的大叔压低了声音,“把票给它。”
林泽赶紧把发烫的车票递过去。
那“乘务员”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枯瘦得像根老树枝,指甲是黑的,指尖擦过林泽手背时,冰得像块冻了十年的铁。
它捏着车票看了眼,没说话,把铁盘上一张空白纸片塞给林泽,又飘着往前走了。
手里的旧车票被拿走的瞬间,热度突然散了。
林泽捏着那张空白纸片,愣了愣——旁边的大叔也捏着张一样的白纸,正对着纸发愣。
“这是啥?”
林泽低声问。
“当趟的‘路签’。”
大叔撇撇嘴,“标着今儿去哪。
等快到了,上面就显出字了。”
他顿了顿,往车厢另一头瞥了眼,那穿校服的姑娘正把白纸片贴在脸上,肩膀微微发颤,“别学她。
怕归怕,得记着:只要能从画鬼村活着出来,下周还能接着等车——不管来的是‘雾轨’还是别的什么,活着就有指望。”
“那……活下来的人,下次还会坐同一趟车吗?”
林泽追问。
“难。”
大叔摇头,“每趟车去的地儿不一样,能遇上同一趟的,十回里难有一回。
上周跟我一起坐‘锈轨’去碎镜林的,活了西个,这周我在空地上等车,只见着俩——剩下俩要么没敢再来,要么是……没撑到下趟。”
车厢里的灯突然暗了下去,窗外蒙起了层白雾,浓得化不开,连刚才还能看见的荒草都没影了。
雾里偶尔闪过几道黑影,快得像飞虫,“啪”地撞在车窗上,又滑了下去。
“别瞅窗。”
大叔突然拽了他一把,声音压得极低,“雾里有‘东西’,是前几趟没活下来的‘残影’,你跟它对上眼,没到画鬼村就得被拖走。”
林泽赶紧收回目光,心怦怦跳。
前排那个抱布娃娃的老太太突然回过头,她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灰,却首勾勾盯着林泽手里的白纸片,突然咧开嘴笑了,牙掉了大半,声音漏着风:“你是林墨的弟弟吧?”
林泽猛地僵住:“您认识我哥?”
“怎么不认识。”
老太太拍了拍怀里的布娃娃,“他上上周坐‘哑笛’去的水楼。
那会儿‘哑笛’拉了六个人,活了仨,他是其中一个——我亲眼见他从水楼里爬出来的,胳膊上划了道大口子,还攥着张跟你这一样的票。”
林泽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他后来呢?”
老太太的笑容淡了,往角落里缩了缩,抱着布娃娃摇头:“不知道。
这周‘雾轨’来,没见着他。
许是去等别的车了,许是……去了别的地儿。”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但他活着出来了,这就比啥都强。
水楼那地方,能活仨就不错了。
我不建议你们去画鬼村。
孩子,如果去了画鬼村,那可不是只死一半了!”
话音刚落,列车突然发出声刺耳的长鸣,尖得像哭,震得人耳朵疼。
林泽手里的空白纸片突然“唰”地亮了——上面慢慢显出三个字,墨色黑得发沉:画鬼村。
旁边大叔手里的纸也亮了,写的也是“画鬼村”;那个穿校服的姑娘,纸上同样是这三个字。
原来这次的目的地,是画鬼村。
林泽攥着那张发烫的白纸片,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雾,突然把林墨的工装外套往身上拢了拢。
哥哥能从水楼活下来,他也能从画鬼村活下来。
一半的存活率,不算高,但够了——只要能活着走出这村子,只要下周还能等来下一趟车,总有找到哥哥的那天。
列车“哐当”一声碾过铁轨接缝,一头扎进了那片白茫茫的雾里,林泽的手按在左手食指上——那枚旧银戒贴着皮肤,凉得很实在,像哥哥留在他身上的记号。
画鬼村快到了。
他得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