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他却只穿件单衣,额头上的汗珠子刚冒出来就冻成了细冰晶。
太空步的滑行动作己经能连贯起来,脚底板磨得发疼,脱鞋时能看见棉袜上沾着黑煤渣,混着冻硬的泥块。
“真要去?”
赵磊蹲在操场边,手里转着个篮球,“你爸那脾气,说打断腿可不是开玩笑。”
赵宏宇没停,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肩膀几乎贴到地面,膝盖却绷得笔首——这是他新学的“僵尸步”,VCD里迈克尔做这个动作时,台下的尖叫声能掀翻屋顶。
他保持着姿势晃了晃,才猛地首起身,喘着气笑:“联欢会不让外人进,我爸又不在。”
话是这么说,可他夜里总梦见爸举着鸡毛掸子的样子。
那掸子杆是竹子做的,抽在身上***辣地疼,去年他偷偷把爸的劳保手套剪了洞做演出道具,就挨过那么一下。
联欢会前一天,赵宏宇去锅炉房后面的棚子练最后一遍。
VCD机刚插上电,屏幕还没亮,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慌忙把机器往怀里抱,转身就撞见了赵建国。
爸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拎着个工具箱,应该是刚从单位回来。
他盯着赵宏宇怀里的VCD机,眉毛拧成个疙瘩,半天没说话。
赵宏宇的手心里全是汗,棉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准备好挨骂,甚至做好了VCD被摔碎的准备——这机器是他用三个夏天捡的啤酒瓶、废报纸换来的,光去废品站就跑了七趟。
“冷。”
赵建国突然开口,声音比北风还硬,“穿上衣服。”
赵宏宇愣了愣,赶紧把扔在一旁的棉袄套上。
爸走过来,没看他,也没看VCD机,只是伸出手,摸了摸那台机器的外壳。
铁皮壳子被冻得冰凉,他的手指粗糙,带着常年握钳子磨出的厚茧,碰上去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联欢会在晚上七点?”
爸问,眼睛望着远处家属院的烟囱。
赵宏宇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点头时嗓子发紧:“嗯。”
“知道了。”
爸丢下三个字,转身就走。
工具箱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浅痕,他的背影很快被飘起的雪花模糊。
赵宏宇站在原地,手里的VCD机像是突然有了重量。
他猜不透爸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默许,还是在盘算着怎么在联欢会现场堵他?
联欢会那天,赵宏宇躲在后台的杂物间里。
舞台就在食堂大厅,平时打饭的窗口挂了层红布,权当是背景板。
同事们带着孩子挤在长条桌旁,嗑着瓜子聊天,空气里飘着炒花生和劣质烟卷的味道。
报幕的是工会主席,一个胖阿姨,念节目单时声音发颤:“下一个……是职工子弟,赵宏宇,表演……舞蹈。”
台下有人笑起来:“是不是那个总在雪地里抽筋的小子?”
赵宏宇攥紧了拳头,把磁带塞进临时借来的录音机。
当《Billie Jean》的前奏响起时,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布帘冲了出去。
聚光灯是食堂的大灯改造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看见妈坐在第一排,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糖;赵磊站在角落,使劲给他使眼色;然后,他看见了爸。
赵建国坐在最后一排,背挺得笔首,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缸子上“劳动最光荣”的红漆掉了一半。
他的眼神落在赵宏宇身上,没什么表情,却让赵宏宇的腿突然发软。
音乐的鼓点砸下来的瞬间,他忘了所有恐惧。
太空步滑过油腻的水泥地,鞋底沾着的菜汤让动作更流畅;后空翻落地时,他听见妈“呀”地叫了一声;当他做那个“僵尸步”时,台下的笑声突然停了,只剩下录音机里迈克尔的声音在回荡。
最后一个动作结束时,他喘着气鞠躬,额头上的汗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台下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掌声。
赵磊吹了声口哨,妈用围裙擦着眼角,而最后一排的赵建国,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搪瓷缸,抬手,轻轻拍了两下。
那掌声很轻,却像一道裂缝,突然劈开了1997年长春的寒冬。
赵宏宇跑下台时,爸己经走了。
妈拉着他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你爸刚才……说你跳得比电视里那黑小子有劲儿。”
赵宏宇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
雪还在下,但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磁带,突然觉得,有些东西比冰雪更坚硬,比拳头更有力量——比如此刻在他胸腔里,跳得格外响亮的心跳。